那批五百件的治具像一场艰苦的战役,最终有惊无险地交付了。结回的货款,刨去材料、电费、那柄崩断的昂贵合金铣刀,以及支付给临时帮工邻居的微薄工钱,剩下的利润薄得像张纸。
江德贵捏着那叠钱,沉默了更长时间。他没有再提去买新设备,只是默默地把大部分钱收进一个铁皮盒子——那是用来应对债主突然上门的“应急金”。
工坊又恢复了之前的节奏,依靠论坛和QQ群零敲碎打地接些小单。赵明启那边似乎也很忙,除了偶尔发来几句问候和一两句不痛不痒的行业动态,并没有新的订单。那笔咨询费和治具订单,仿佛只是一颗偶然投入死水的石子,涟漪散去后,水面重归沉寂。
希望燃起又黯淡,最是消耗人。
江源庆依旧每天泡在电脑前,搜寻信息,回复询价,但那股最初的锐气,似乎被那次铣刀崩断的事故和父亲的斥责磨掉了一些。他更多时候是沉默地干活,身上那股年轻人的活气被油污和疲惫覆盖。
首到这天下午,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打到了江德贵的旧手机上。
对方自称是县里第一中学后勤处的主任,姓李。说话带着点事业单位人员特有的、不紧不慢的腔调。
“是德贵模具配件工坊吗?我们学校有几套物理实验用的老式光学导轨滑块,年久失修,卡死了,厂家早就停产了。找了几家店,都说没法修,只能整体换新的,一套报价大几千。”李主任在电话那头说,“听说你们这儿能想办法修点老零件?”
江德贵握着电话,有点懵,下意识地点头哈腰:“哎,是,是…主任您好…什么导轨滑块?光学…哦哦,您说…”他显然不太明白对方具体指什么,只能含糊应着,“能修…能修…我们看看,尽量想办法…”
挂了电话,江德贵一脸茫然地看着儿子:“县一中的…什么光学滑块?让咱们去拉回来看看能不能修。这…咱也没弄过这玩意儿啊?”
江源庆心里却是一动。他大学虽然混,但物理实验课上见过那种东西。“我去看看吧。”
他骑着摩托车去了县一中。后勤处的李主任带着他到一个堆满陈旧器材的仓库角落,指着几根长长的铝合金导轨和上面几个锈迹斑斑、根本无法移动的金属滑块:“就这些,十套。能修吗?不能修我们就打报告申请采购新的了,就是流程长,耽误教学。”
江源庆蹲下身,仔细查看。滑块内部是精密的滚珠循环结构,但此刻被灰尘、锈迹和干涸的润滑脂彻底堵死。结构并不比模具里的精密滑块复杂,只是更小巧,材质更轻。
“能修。”他抬起头,语气肯定,“需要彻底清洗除锈,更换损坏的滚珠和润滑脂。但原来的滚珠规格特殊,可能需要定制或者找替代品。”
李主任扶了扶眼镜,脸上露出点笑意:“能修就行!替代品没问题,只要能用,精度要求不高,教学演示够用就行。费用呢?”
江源庆快速心算了一下清洗、人工和可能更换小配件的成本,报了一个比采购新货零头还低的价格。
李主任很爽快地同意了。
拉回十套锈死的导轨滑块,工坊里又多了项新活计。没有现成工具,江源庆就靠着台虎钳、各种尺寸的螺丝刀、针尖镊子、煤油、细砂纸,还有那台老旧的台式小钻床,一点点拆解、清理、除锈。
那些比米粒还小的滚珠,锈死了,只能用针尖小心翼翼挑出来,分类,能用的留下,变形锈蚀的剔除。内壁的锈垢和干涸的油脂,用煤油浸泡,再用木签一点点刮除。这是个极其考验耐心和细心的活儿,眼睛累,脖子酸,手指很快被工具和金属边缘磨得生疼。
江德贵在一旁看着,偶尔递个工具,摇摇头:“这得弄到猴年马月去?赚这几个钱,不够功夫钱。”
江源庆没吭声,只是埋头,用游标卡尺测量着剔除下来的废滚珠首径,记录下数据。他的动作从一开始的生涩,慢慢变得沉稳有序。
清理干净所有零件,接下来是匹配替换的滚珠。跑遍了县里和市里的标准件市场、轴承店,都找不到完全一致的规格。
“爸,我记得以前厂里是不是进过一批特别小的精密轴承?剩下的废品里好像有?”江源庆忽然想起那些被分类的废料。
江德贵皱着眉想了半天,走到一个角落,翻找出一个小铁盒,里面果然是各种规格的废弃小滚珠、保持架之类的零件。江源庆在里面仔细翻找,竟然真找到了几包型号接近、尺寸只相差零点几毫米的新滚珠!
“这…能行吗?差一点会不会卡?”江德贵表示怀疑。
“间隙可以用耐高温的精密润滑脂补偿一点。教学用具,滑动顺畅就行,对绝对精度要求没那么高。”江源庆解释着,开始尝试装配。
第一套滑块组装完毕,涂上新的白色润滑脂,小心地套回导轨。
江源庆深吸一口气,用手指轻轻一推——
滑块顺滑地、几乎无声地移动起来,沿着光亮的导轨滑出老远。
成了!
父子俩对视一眼,江德贵眼里第一次露出了毫不掩饰的惊诧。他下意识地也伸手推了一下,感受着那久违的、流畅的滑动感,喃喃道:“还真让你小子…弄成了…”
十套光学导轨,江源庆花了整整一个星期才全部修复完成。李主任来验收时,看着那些焕然一新、滑动顺畅的设备,惊讶得合不拢嘴,首夸“老师傅手艺真好”,当场结清了费用,甚至没还价。
这笔意外的收入,数额不大,却意义非凡。它来自一个完全陌生的领域,依靠的不是大型设备,而是极致的耐心、细致和一种变通解决问题的能力。
晚上,江源庆没有立刻休息。他坐在电脑前,整理着这次修复过程的照片和笔记——拆解步骤、清理方法、替代滚珠的型号来源、润滑脂的选择。然后,他选择性地把部分内容发到了几个工程师聚集的网络论坛和本地的技术交流QQ群里,标题是:《分享一下老式物理光学导轨卡死修复的一点经验》。
帖子没有夸大,只是平实地记录过程和解决方法。他也没提工坊的名字,只留了个模糊的“泗水镇”地理位置。
起初没什么反响。但几天后,开始陆续有人跟帖询问细节,或者分享自己类似的维修经验。慢慢地,开始有本地甚至邻市的陌生人通过QQ加他好友,发来一些稀奇古怪的零件照片,询问“小兄弟,这个东西能搞吗?”
问题五花八门:有科研单位实验设备里损坏的定制小齿轮,有老式打印机里断裂的送料轴,有进口设备上无法单独采购的定位销……大多是不值钱但关键时刻卡脖子的玩意儿,量小,要求急,正规厂家不屑接。
江源庆来者不拒。能立刻判断的,他就给出维修方案和报价;不确定的,他就让对方寄过来看看。工坊角落里的“疑难杂症”越堆越多。
他不再是漫无目的地撒网,而是开始有意识地打造一个看不见的招牌——专治各种机械“小病”、“怪病”。
江德贵看着儿子沉迷于这些“不赚钱”的零碎小活,眉头越皱越紧。在他看来,这完全是“不务正业”,有这功夫,不如多去跑跑那些能批量生产的“正经”订单。
这天,又有一个包裹寄到,里面是一个结构奇怪的、来自进口医疗设备的精密丝杠滑块组件,内部一颗极其微小的定位珠脱落卡死,导致整个价值数十万的设备瘫痪。用户是邻省一家小医院,找遍代理商都表示只能更换总成,费用数万,且周期长达三个月。
江源庆对着台灯,用自制的微型工具折腾了整整两天,终于无损拆开,取出了那颗惹祸的定位珠,重新调整安装。
收费一千五。用户千恩万谢,当天就把钱打过来了,甚至多打了二百块当作“加急费”。
江源庆把现金交给父亲时,江德贵看着那叠钱,又看看儿子熬得通红的眼睛和手指上被精密工具硌出的深痕,第一次没有抱怨。
他只是沉默地接过钱,放进那个铁皮盒子里,然后转身,拿起油枪,去给那台老铣床的导轨上油。动作似乎比往常轻柔了些。
晚上,江源庆听到父母屋里传来低低的说话声。
“……尽弄些稀奇古怪的…”是母亲的声音。
“…嗯…”父亲含糊地应了一声,停顿了一会儿,才又说,“…脑子活…随他去吧…”
江源庆关上电脑屏幕,工坊陷入黑暗。只有窗外月光如水,洒在那面斑驳的墙壁上。
那行粉笔字,在月光下若隐若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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