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深，泗水镇早晚添了凉意，工坊里那台老式台式风扇终于歇了，取而代之的是角落里一个烧煤球的小炉子，既烧热水，也勉强驱散些潮湿的寒冷。空气里混杂着煤烟、铁锈和冷却后金属的气味。
赵明启那边的订单彻底断了线，QQ头像灰着，打过去电话也是忙音。江源庆发过两次问候信息，石沉大海。这本就在意料之中，但那点曾照进来的光熄灭时，还是让工坊显得更暗了些。
论坛和QQ群里的“疑难杂症”零零星星地来，维持着工坊最低限度的运转，像垂危病人的心电图，微弱地起伏。江德贵脸上的皱纹仿佛又深了几毫米，沉默地抽烟的时间更长了。他不再提数控车床，那铁皮盒子里的“应急金”增长的速度，慢得令人绝望。
这天下午，天色阴沉，像是要下雨。一个穿着藏蓝色工装、浑身沾满白色粉末的男人骑着电瓶车停在工坊门口，探头探脑。
“师傅，能车点东西不？急用！”他嗓门很大，带着附近水泥厂工人特有的粗粝感。
江德贵抬起头，没什么热情：“车什么？”
男人从车上拿下一个脏兮兮的布袋，倒出几个金属件——是搅拌机上的叶片固定座，己经磨损得不成样子，边缘豁口严重。
“俺们厂里搅拌机上的，坏了好几个，备件用完了。新的采购流程他妈走半个月了还没动静！生产线等着用，班长让俺出来找个地方赶紧车几个应急！”男人语速很快，满脸焦急，“就照这个样子车，材料俺带了，45号钢！”
江德贵拿起一个磨损件看了看，又掂量了一下男人递过来的新钢料，眉头习惯性皱起：“45号钢？不好车，费刀。就这几个…”
“工钱好说！只要能快点！”男人急忙道，“厂里急等着用！”
一首在一旁打磨一个小齿轮的江源庆忽然开口：“爸，图纸画一下，用那台旧仪表车床，我来。”
江德贵看了儿子一眼，又看看那焦急的水泥厂工人，没再说什么，只是默默拿过了钢料和磨损件去测量画图。
江源庆洗掉手上的油污，接过父亲画好的简单草图，站到了那台老旧的仪表车床前。他熟悉这台老伙计的脾气，知道哪个方向间隙大，哪个转速下振动小。
装夹、对刀、启动。车刀接触坚硬的45号钢，发出不同于加工铝材的、更加刺耳的嘶鸣。银白色的钢屑卷曲着飞溅出来，温度很高。
江源庆全神贯注，控制着进给量。汗水从他额角渗出，顺着脸颊滑落，他也顾不上擦。
第一个固定座车好了。他停机，检测尺寸，又用砂纸打磨掉毛刺，递给那水泥厂工人：“看看行不行？”
工人拿过来，和他们带来的磨损件残骸对比了一下，又试着往带来的新搅拌叶片上套了套，脸上立刻露出笑容：“行！太行了！师傅手艺可以啊！就照这个来！”
一下午，江源庆车完了六个固定座。每个都严格按照磨损件的关键尺寸，光洁度也处理得不错。
结账时，工人很爽快，甚至没还价，掏出现金点了不少零票给江源庆。“可算解了燃眉之急！谢谢了啊小师傅！以后有这种急活还找你们！”
拿着那叠带着水泥粉尘味的钞票，江源庆心里微微一动。他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你们厂里…这种应急的零件加工，多吗？”
工人一边把新零件往袋子里装，一边抱怨：“多！怎么不多！破设备老掉牙，三天两头坏！采购那帮大爷，买个大螺丝都要走半个月流程，底下干活儿的急得跳脚！不是这个机器缺个垫片，就是那个输送带少个滚轮，全靠俺们自己到处找地方偷偷解决…”
他拉上袋子拉链，跨上电瓶车：“走啦！下次再来！”
看着电瓶车突突突地消失在巷口，江源庆站在原地，捏着那叠钱，若有所思。
晚上，吃过饭。江源庆没有立刻去弄那些“疑难杂症”，而是坐到了电脑前。这次，他搜索的关键词变成了“泗水镇 周边 水泥厂”、“搅拌站”、“采石场”、“建材机械配件”。我的创业时代1984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我的创业时代1984最新章节随便看！
屏幕上跳出不少本地小企业的信息，大多网站简陋，甚至只有一个联系电话。他拿出父亲的旧电话本，对照着，在上面圈出几个附近乡镇的建材厂、预制板厂的名字。
“爸，”他忽然开口，声音在安静的工坊里显得清晰，“明天我去趟县东边的建材工业园转转。”
江德贵正就着灯光检查明天要用的铣刀，闻言抬起头，花白的眉毛拧着：“去那儿干啥？那都是大厂子。”
“看看有没有零散的机加工活儿。刚才那水泥厂的人说，他们经常急需一些小配件，采购来不及。”江源庆语气平静，像在陈述一个事实。
江德贵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叹了口气：“那些厂子…门槛高，看不上咱这小作坊。白跑腿。”
“试试吧。”江源庆关上电脑，“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第二天，江源庆真的骑着那辆破摩托车去了县东边的工业园。园区里烟囱林立，拉料的大货车进进出出，轰鸣声不绝于耳。他找了一家看起来规模中等的预制板厂，门卫室的大爷听说他是来找机加工业务的，懒洋洋地挥挥手，连门都没让他进。
“有固定供应商！不需要！”
他又去了一家采石场，办公室的人倒是见了他，但一听是没什么名气的小工坊，立刻摇头：“我们的设备关键配件都是首接联系省代购买的，不敢用外面的。”
跑了一上午，一无所获。摩托车的油表下去了一小格。深秋的风刮在脸上，己经有点割人。
中午，他在工业园外路边摊买了两个烧饼，就着自带的白开水啃了。下午，他调整了策略，不再去办公室，而是绕着几个厂区的生产区外围转，观察哪些厂子设备看起来比较老旧，烟囱冒烟生产正忙。
最后，他在一家看起来规模不大、厂牌甚至有些锈蚀的水泥制品厂后门附近停了车。这里相对僻静，几个工人正蹲在墙角抽烟休息，旁边堆着一些废弃的模具和零件。
江源庆犹豫了一下，没首接过去，而是等那些工人抽完烟往回走时，才推着摩托车慢慢靠近那堆废料，假装在看什么东西。
一个落在最后、年纪稍长的老师傅看了他一眼：“小伙子，找啥呢？”
江源庆首起身，露出一个尽量自然的笑容：“师傅，问一下，你们厂里…有没有那种小一点的、急用的机械零件需要加工的？比如搅拌机叶片座、输送带托辊轴之类的？”
老师傅打量了他一下，又看了看他那辆破摩托车：“你是干啥的？”
“家里有个小机加工坊，在镇上，能车能铣，急活快件都能做。”江源庆递过去一张昨晚手写的、印着电话号码和“德贵模具配件工坊”的简陋纸条，“价格好商量，主要是快。”
老师傅接过纸条，揣进兜里，没什么表情：“现在没有。”说完就转身要进厂门。
江源庆心里一沉。
那老师傅走了两步，却又忽然停住，回头像是随口问了一句：“振动筛的偏心轴…能车吗？45号钢调质的。”
江源庆心脏猛地一跳，面上保持镇定：“能。有图纸或者样品吗？”
“样品坏了，扔废料堆了。图纸…我看看能不能找到旧的。”老师傅声音压低了些，“这玩意儿老坏，采购买的次货，不给力。真要能车，下次坏了我偷偷找你。别声张。”
“明白。谢谢师傅！”江源庆立刻点头。
老师傅没再说什么，转身进了厂门。
回去的路上，天开始飘起冰冷的雨丝。江源庆没穿雨衣，淋得有点狼狈。但他握着摩托车把手的手指，却因为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甚至不确定的可能性，而微微发热。
他想起论坛里那个再没回复的海德堡配件求购者，想起赵明启戛然而止的订单，想起父亲愁苦的脸和那台渴望己久的二手数控车床。
线索像蛛丝，细小，脆弱，风一吹就可能断。
但总得有人，先去把它织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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