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连绵了几日，工坊地面返潮，踩上去一片黏腻的湿冷。那水泥厂老师傅的纸条揣在江源庆兜里，被汗气和潮气浸得有些软烂，但那个可能的“振动筛偏心轴”订单，却像颗被埋进冻土的种子，迟迟没有发芽的迹象。
希望悬在半空，最是磨人。
江源庆依旧每天清理那些网上来的“疑难杂症”，手指被精密的微型工具硌出深紫色的印子。江德贵则更多时间对着那台老海德堡注塑机发呆，有时拿着抹布，无意识地擦拭它冰冷庞大的身躯，眼神空茫，不知在想什么。
这天傍晚，雨暂歇了。一个穿着快递员制服、脸膛红扑扑的年轻人骑着三轮电瓶车，在工坊门口刹住，大声喊着：“江源庆！有件！到付！”
到付？江源庆心里咯噔一下。他最近没买任何东西。
走出去，快递员递过来一个不大的硬纸板箱，包裹单上的寄件人信息栏只打印着“赵”一个字，地址是邻市开发区的一个工业园区的模糊编号。
江源庆的心跳猛地加快了。他付了到付款，接过那个不算沉但棱角分明的箱子，手指有些发僵。
回到工坊，江德贵也投来疑惑的目光。
江源庆找来螺丝刀，划开胶带。里面是厚厚的缓冲泡沫。拨开泡沫，露出一个崭新的、深蓝色的工业纸盒，盒盖上印着一个国外品牌的LOGO和一行英文型号。
是一套完整的、原装进口的液压密封件和滤芯。正是那台海德堡HD-205M型号所需的、当年墙上记录里指明需要更换的原厂配件！
盒子里没有只言片语，没有发票，只有一套冰冷、精密、泛着崭新橡胶和金属光泽的救命零件。
江德贵凑过来，只看了一眼，呼吸就骤然粗重起来。他颤抖着手拿起一个密封圈，对着灯光仔细看上面的商标和规格代码，又猛地放下，拿起那个精细的滤芯，手指一遍遍着金属外壳冰冷的表面。
“这…这是…”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眼睛瞪得极大，血丝迅速爬满眼白，“哪来的？！”
“赵明启寄来的。”江源庆声音干涩，他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昂贵的“礼物”震住了。这套配件，价值绝对不菲，远超当初那点咨询费。
“他…他什么意思？”江德贵脸上血色上涌，不是喜悦，反而是一种被巨大冲击搅乱的惶惑和难以置信，“平白无故…送这么贵的东西？！”
江源庆沉默着。他也想不明白。赵明启消失了这么久，突然寄来这套配件，是为了还当初临时方案的人情？还是另有所图？
“装…装上？”江德贵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恐惧的兴奋，他看着那台沉默的巨兽，又看看手里崭新的配件，眼神狂热起来。
江源庆却比他冷静。“爸，等等。”他按住父亲激动得发抖的手臂，“这套配件…太新了。我们的机器停了这么多年，液压系统内部肯定锈蚀污染得一塌糊涂，首接装上新的，万一有杂质残留，很可能再次损坏。”
狂热褪去，江德贵愣住，随即脸色慢慢白了。是啊，机器不是人，不是换上新零件就一定能活。内部的隐患不除，装上去也是浪费。
“那…那怎么办？”巨大的希望之后是更深的无力感，他几乎是在呻吟。
“先彻底清洗液压系统。拆解油箱、油路、阀块，一样样来，用煤油清洗，用高压气吹干，确保没有一点杂质。”江源庆语气沉静，心里却同样波涛汹涌。这是个巨大的工程，需要极致的耐心和技术，而且存在风险——万一拆坏了哪个精密阀体，就全完了。
但这是唯一的路。
父子俩对视着，工坊里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和窗外滴滴答答的残雨声。
那套崭新的配件像一枚充满诱惑的炸弹，静静地躺在桌上。
最终，江德贵一咬牙，眼中混浊的光凝聚起来：“干！妈的，豁出去了！还能比现在更坏吗？！”
说干就干。接下来的日子，工坊变成了一个真正的手术室。所有其他零活全部暂停。作者“江南草寇”推荐阅读《我的创业时代1984》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江源庆从网上找来尽可能详细的海德堡液压系统图纸，打印出来，图纸上很快沾满油污。
拆解的第一步就遇到了麻烦。多年锈蚀，很多管路接头和螺栓己经完全咬死，强力扳手上去，纹丝不动，反而有拧滑丝的风险。
“用松动剂泡！用火烤！”江德贵凭老经验指挥着，声音嘶哑。乙炔焰枪喷出蓝色的火焰，灼烧着冰冷的金属，发出刺鼻的气味。烤热了，立刻喷上冰冷的松动剂，热胀冷缩，发出“滋滋”的声响。
江源庆负责更精密的内部阀块的拆解，他需要借助放大镜和微型工具，对照着图纸，一点点分离那些娇贵而顽固的零件。煤油刺鼻的味道弥漫不散，手上很快被腐蚀掉一层皮，火辣辣地疼。
每拆开一部分，看到的都是触目惊心的锈蚀和油泥。清洗工作繁重得令人绝望。需要用铜刷一点点刷，用高压气枪反复吹，确保每一个肉眼看不见的微小孔道都畅通无洁。
progress缓慢，挫折不断。有时拆到一半发现某个特殊工具没有，江源庆就得立刻骑摩托车去市里找，或者想办法自制。有时清洗干净的部件，因为存放不当又沾了灰尘，前功尽弃。
江德贵的脾气在这样的煎熬里变得反复无常。时而会因为一个螺丝终于拧开而亢奋不己，时而又会因为一点小小的失误而暴跳如雷，骂自己老了不中用了，骂这破机器早该卖废铁。
江源庆沉默地承受着。他几乎不睡觉，眼睛里全是红血丝，所有心思都扑在那堆冰冷的金属零件上。他只知道，不能停，停了，那点刚刚燃起的火苗就会彻底熄灭。
在这个过程中，他对着图纸和实物，对这台海德堡的理解飞速加深。当年墙上那行粉笔字记录的逻辑，在拆解中变得无比清晰。他甚至发现了几处当年临时维修未曾注意到的、细微的磨损点。
第十三天，深夜。
所有零件终于清洗完毕，摊了一地，闪着金属清洗后特有的、干净而冷冽的光泽。接下来，是最关键的一步——回装。
江源庆和父亲对照着图纸和标记，像完成一件巨大的拼图，小心翼翼地将一个个零件装回去。每一个密封圈涂抹上新的液压油，每一个螺栓按照规定的扭矩拧紧。动作轻柔得像对待婴儿。
当最后一个阀块安装到位，连接好最后一段干净的油管时，天边己经泛起了鱼肚白。
父子俩浑身都被油污和汗水湿透，几乎虚脱，但精神却亢奋到了极点。
加注新的46#抗磨液压油。油液清亮，缓缓注入油箱。
江源庆站在控制面板前，深吸了一口气。江德贵站在他身后，双手死死攥着衣角，身体微微发抖。
合上电闸。按下启动按钮。
电机发出一声久违的、沉闷的嗡鸣！
压力表指针猛地跳动了一下，开始缓慢上升！
液压油在干净的管路里流动，发出细微的、顺畅的嘶嘶声。
没有异响！没有泄漏！
指针稳稳地停在了设定的工作压力值上！
成功了！
江德贵猛地向前一步，几乎扑到机器上，颤抖的手抚摸着微微震动的机身，眼睛死死盯着那根稳定的压力表指针，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混浊的眼泪毫无预兆地从他布满皱纹的眼角滚落，砸在油污的地面上，留下一个深色的印点。
江源庆也长长地、彻底地吁出一口气，紧绷了十几天的神经骤然松弛，带来一阵剧烈的眩晕。他扶住控制台，才勉强站稳。
晨光透过工坊顶棚的破洞，照在那台重新焕发生机的海德堡上，金属表面反射出微弱却温暖的光。
就在这时，江源庆那部二手手机突兀地响了起来。尖锐的铃声在寂静的清晨格外刺耳。
他疲惫地掏出来，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是一个完全陌生的本地号码。
他迟疑了一下，还是按了接听。
“喂？是…德贵工坊吗？”电话那头是一个有些犹豫的中年男声，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是…老周…水泥厂的老周…振动筛那个轴…它…它又坏了！你们今天能过来看看吗？还是老地方，后门废料堆那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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