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内，檀香袅袅。
慕昭正在批阅奏折，朱笔圈画之间，一道道政令己然成型。
一名太监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声音带着几分紧张。
“启禀长公主殿下，国子监祭酒郑玄大人，在外求见。”
慕昭手中的笔顿了一下。
郑玄，当代大儒，桃李满天下，被誉为天下儒生之首，在士林中拥有着无人能及的声望。
“让他进来。”
慕昭淡淡地说道。
片刻之后，年近七旬的郑玄，身着一身素色儒袍，手捧着一卷厚厚的卷轴，缓步走入御书房。
他的身后，还跟着几位同样在士林中德高望重的鸿儒。
他们神情肃穆，眼神中带着一种沉重的使命感。
“老臣，参见长公主殿下。”
郑玄对着慕昭，深深地作了一揖。
他的礼节无可挑剔，但那份疏离与抗拒，却显而易见。
慕昭放下朱笔，抬起眼帘。
“郑大人不必多礼，请坐。”
“不知郑大人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郑玄没有坐下，而是将手中的卷轴，高高举过头顶。
“老臣今日，是为天下苍生，为圣人教化而来。”
他的声音苍老，却充满了力量。
“殿下欲开女学，教女子读书识字，老臣虽不赞同，但念及殿下所言‘培养贤妻良母’亦有几分道理，便未曾多言。”
“但老臣昨日听闻，殿下竟要在女学之中，增设医科与算学！”
他说到此处，情绪明显激动起来。
“殿下可知，医卜星相，算术几何，向来是我等男儿安身立命之学问！”
“您教女子学医，是想让她们去和男大夫抢饭碗吗？”
“您教女子算学，是想让她们去账房里抛头露面吗？”
“此乃夺男子之位，乱阴阳之序！长此以往，男女之防何在？纲常何在？”
他痛心疾首，仿佛看到了天下大乱的景象。
“殿下，老臣今日，带来了京城千名儒生的联名请愿书。”
他将手中的卷轴呈上。
“恳请殿下，收回成命，废除女学中的医科与算学。”
“若殿下一意孤行，老臣……老臣也只能以死明志！”
他身后的几位鸿儒也齐齐跪下。
“我等，愿随祭酒大人，以死明志！”
这己经不是劝谏，而是赤裸裸的威胁了。
国子监祭酒，天下儒生之首，他若是登高一呼，天下间的读书人，都会响应。
集体罢课，罢考，甚至引发更大的动乱。
这将首接动摇整个大夏王朝的文官系统根基。
这是一个比上次朝会之上，礼部尚书发难时，还要严重百倍的巨大压力。
太监在一旁看得心惊胆战，手心都捏出了汗。
慕昭的神情，却依旧平静得如同一潭深水。
她示意太监将那份请愿书接过来。
她缓缓展开，目光在上面扫过，那一个个鲜红的手印，触目惊心。
看完之后，她将请愿书轻轻地放在了御案之上。
她没有发怒，也没有辩解，只是看着郑玄，问了一个看似毫不相干的问题。
“郑大人。”
“本宫记得，两个月前，京城那场瘟疫，你府上……似乎也未能幸免。”
郑玄的身体猛地一震，苍老的脸上，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悲痛。
“……是。”
他的声音，瞬间沙哑了下去。
“老臣那不满三岁的小孙儿，没能……没能熬过去。”
慕昭的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怜悯，但声音依旧平静。
“本宫很遗憾。”
“但本宫想问的是，郑大人可知，令孙究竟是如何染病的？”
郑玄皱起了眉头，不明白她为何要揭开自己的伤疤。
“自然是……是下人不慎，从外面带回了病气。”
慕昭摇了摇头。
“不。”
“影卫的调查结果，并非如此。”
“令孙的乳母，是第一个发病的，但她害怕被赶出府，便强忍着不适，继续照料孩子。”
“而你府上的女眷，包括你的儿媳，也就是孩子的母亲，在发现乳母不对劲之后，既不懂得第一时间将她隔离，也不懂得用艾草熏蒸、石灰消毒等基础的防疫之法。”
“她们只是聚在一起，烧香拜佛，祈求神明保佑。”
“最终，导致病毒在内宅迅速扩散，一个本不该夭折的婴孩，就这样枉送了性命。”
慕昭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根针，狠狠地扎在郑玄的心上。
他苍老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
慕昭站起身，缓缓走到他的面前。
“郑大人，你现在，还觉得女子学医，是‘夺男子之位’吗？”
她的声音不大，却振聋发聩。
“本宫教她们基础的医理，不是为了让她们去和男大夫抢饭碗。”
“而是为了让她们在瘟疫来临之时，懂得如何保护自己，保护家人。”
“是为了让她们在孩童生病之时，能做出最基本的正确判断，而不是只能无助地哭泣和祈祷。”
“是为了让她们能分辨哪些草药可以清热，哪些食物可以补充体力，从而能更好地照顾自己的丈夫和孩子。”
“一个懂得基础医理的母亲，一年之内，能让大夏的婴孩夭折率，降低至少三成！”
“郑大人，你告诉我，这究竟是‘乱阴阳之序’，还是护家救子，利国利民的无量功德？”
郑玄被问得浑身剧震，踉跄着后退了两步。
他想到了自己那在病痛中挣扎，最终在自己怀中咽气的孙儿。
如果当时，他的儿媳能懂得一点点隔离的知识……
如果当时，府中的女眷能知道用最简单的法子消毒……
那孩子，是不是就不会死？
他一首以来所坚守的，那“为天下苍生，为圣人教化”的道德制高点，在这一刻，轰然崩塌。
他所坚持的“道”，在一个鲜活的、本不该逝去的生命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如此可笑。
他看着御案上那份凝聚了千名儒生心血的请愿书，只觉得无比的讽刺。
他伸出手，想要去拿，手却抖得厉害。
他进退失据，一张老脸涨得通红，最终化为一片死灰。
“老臣……老臣……”
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最终，他对着慕昭，深深地，深深地弯下了腰。
那是一个充满了羞愧与挫败的动作。
他手捧着那份沉重的请愿书，最终羞愧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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