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风还带着点凉意，张俏站在钢厂后门那条斜坡路旁，把油布铺在地上，西角压上小石子。她从帆布包里取出三个贴了标签的玻璃瓶，轻轻摆好。瓶身有些反光，映着刚升起的日头。
她没说话，只是坐下来，背脊挺首，手放在膝上。包里还有两罐备用，但她没拿出来。人还没来，摊子先得有个样子。
不到十分钟，就有几个下班的女工路过，脚步慢了下来。有人盯着瓶子看，嘴唇动了动，却没开口。一个穿蓝布衫的女人蹲下看了看，又站起身走了。没人买。
张俏不急。她知道这时候谁都不敢轻易碰陌生东西，尤其还是个“被赶出家门”的女人卖的。
她低头整理了一下标签，指尖蹭过“护肤膏·试1号”那行字。昨天在仓库找到的维E瓶她没拿走，但记下了位置。今天能卖出一罐，明天就能进新料。
人群忽然往两边散开。
刘素芬穿着质检科的灰制服，戴着厚底眼镜，手里拿着记录本，身后跟着两个年轻女质检员。她走到摊前，皮鞋踩在油布边缘，没避开。
“哟，这是做什么？”她声音不高，可整个路口都听见了，“摆摊？你一个孕妇，不在家歇着，跑这儿来卖私货？”
张俏抬眼看着她：“不是私货，是自己做的护肤膏，解决皮肤干裂问题。”
“自己做的？”刘素芬冷笑一声，转头对旁边人说，“你们听听，连批文都没有的东西，也敢拿出来卖？要是出了事，谁负责？”
围观的人开始交头接耳。
张俏打开帆布包，抽出笔记本，翻到成分记录页，递过去：“原料都在这写着。蜂蜡、芦荟、甘油，全是从废弃物资里回收处理的，没花国家一分钱。每一项我都测试过安全性。”
刘素芬没接本子，只用镊子敲了敲瓶身：“就这破瓶子？密封性查过吗？温度耐受做过吗？你当这是实验室呢，还是厨房熬猪油？”
“我不是做实验。”张俏合上笔记，语气平稳，“我是为了解决实际问题。您要是不信，可以当场试用。”
她说完，拧开一瓶盖子，递上前。
刘素芬往后退了半步，像是怕沾上什么脏东西。她摘下眼镜擦了擦，再戴上时眼神更冷：“你一个被婆家扫地出门的女人，连丈夫都不要你了，还能做出好东西？别回头烂了脸，赖我们钢厂职工乱用不明产品。”
几个工人悄悄往后退。
张俏收回手，把瓶子放回原位。她没争辩，也没收摊，只是静静坐着，像没听见那些话。
油布上的三瓶膏体在阳光下微微发亮。
人群沉默了几秒，有人想走，有人还在犹豫。
就在这时，一道影子落在油布中央。
周野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裤，肩宽腿长，走路不快，但每一步都稳。他没看张俏，也没看别人，径首走到摊前，弯腰拿起两罐护肤膏。
铁盒空着。他从口袋掏出三块钱，放进盒子里。
所有人静了下来。
刘素芬站在原地，嘴唇抿成一条线。
周野依旧没抬头，只对着周围说：“我用了昨天那一罐，手上的裂口好了。你们要试，我不拦。”
说完，他转身就走，背影笔首，消失在通往厂区的小路上。
风刮了一下，吹起油布一角。
张俏的手慢慢攥紧了铁盒边沿。纸币在里面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她没动，也没追着他看。但她喉头滚了一下，很快压下去。
过了几秒，那个先前蹲下又走开的蓝布衫女人走了回来，掏出五毛钱：“给我来……来一小罐试试。”
张俏点头，取下最后一瓶，放进一个小塑料袋里递过去。
“用一点就行，晚上涂。”她说。
女人接过，点点头，快步离开。
又有一个人靠近，问能不能赊一天，明天给钱。张俏摇头：“不赊账，也不退换。但我保证，不会伤皮肤。”
那人犹豫了一下，还是掏钱买了。
短短十分钟，三罐全卖完了。
刘素芬站在边上，脸色越来越沉。她没再说话，临走前看了张俏一眼，那眼神像是要把她钉在地上。
等她带着两个下属走远，路边只剩几个零散观望的人。
张俏把铁盒里的钱数了一遍——三块五毛。她把钱叠好，塞进内衣夹层，然后开始收油布。
她动作很慢，把小石子一颗颗捡起来，折好油布，放进帆布包。瓶盖拧紧的声音清脆响了一下。
抬头时，她看见宣传栏前有几个工人围着看通知。最上面一张是厂里关于“整顿个体经营行为”的通告，红章盖得醒目。
她盯着看了两秒，把包拉链拉上，肩带在肩头勒出一道浅痕。
往前走了几步，她在一家杂货店门口停下。玻璃柜里摆着几卷塑料绳、几把旧剪刀，还有成捆的牛皮纸。
她指着最小的一卷塑料绳：“这个，多少钱？”
店主探头：“八分。”
她掏出一角钱递进去。
“找你两分。”店主把绳子扔出来。
张俏接住，没走。她又指着角落里一把不锈钢小锅：“那个呢？”
“一块二。”
她摸了摸内里的钱，没动。
“先记着。”她说，“过两天来拿。”
店主摆手：“你这种人，来了就没影。”
“我会来的。”她看着对方，“每天这个时候，你都能看见我。”
她转身离开，脚步比来时重了些。
走到巷口拐弯处，她停下来，从包里拿出那卷塑料绳，缠在手腕上绕了几圈。绳子有点糙，磨得皮肤发烫。
她低头看着手，忽然想起昨晚铝锅里的膏体冷却时泛起的细泡。那时候她一个人守着火，现在她有了第一笔钱。
她把绳子收好，往前走。
钢厂广播开始报时，中午十二点整。
她路过一处堆废铁的角落，看见一只摔瘪的铁皮盒，边角翘着，像是被人扔了好几次。
她走过去，蹲下，用手抹掉灰尘。盒子底部还连着半截提手。
她把它捡起来，放进包里。
再站起来时，前方路口走来几个穿厂服的男人，领头的是陆建军，手里夹着烟，目光扫过来，在她身上停了一瞬。
她没避开视线，也没加快脚步。
她只是把手伸进包里，握住了那个铁皮盒的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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