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裹着灼人的热浪，像无数根烧红的针，扎进白灵每一寸肌肤里。她闭着眼，却没再像刚才那样强撑着抬头——不是疼得没力气，是头顶那片“无色天”太沉了，沉得让她连呼吸都觉得发紧。
那片天没有云，没有光，就像一块洗得发白的旧布，死死罩在王宫广场上空。正中央的审判眼更吓人，瞳仁是深不见底的黑，边缘却泛着淡淡的银，像极了她小时候在质子院见过的、姬满藏在怀里的那枚青铜镜——能照见人心里最不敢见的东西。此刻，那镜一样的眼里，正映着个模糊的影子：高束着发，穿一身玄色长袍，腰间挂着块比她这玄鸟玉玦大上三倍的玉牌，站在一片云雾里，手里似乎还握着什么……
“九州主……”白灵在心里轻轻念了句，喉咙里的浓烟呛得她忍不住咳嗽，胸口立刻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疼。可更疼的是心口那块玉——玄鸟玉玦碎成两半后，贴在她胸口的那半没掉，反倒像被火烤化了似的，一点点往胸骨里钻。灼热感顺着骨头缝往下窜，窜到五脏六腑，却没让她觉得难受，反倒有种……松快？就像压在心里好几年的石头，终于要挪开了。
她想起三日前，帝乙派人来冷宫传旨的那天。
那天也是清晨，和今天一样冷，窗棂上结着薄霜。两个穿宫装的嬷嬷端着那套白色祭服进来，布料是上好的云锦，绣着细密的玄鸟纹，可摸在手里凉得像冰。嬷嬷们要给她梳头，她偏不让，自己找了根素银簪，把头发挽成最简单的圆髻——就像她刚回王宫那会儿，还没被帝乙封为“圣女”的时候。
“公主，您就听陛下的吧，”老嬷嬷红着眼眶劝她，“这祭天是大事，您打扮得规整些，也体面……”
“体面？”她当时坐在铜镜前，看着镜里那个脸色苍白的自己，突然笑了，“把我当祭品烧了，算哪门子体面？嬷嬷，我不是圣女，我是子白灵，是他帝乙的嫡女——就算要死，我也得穿着自己的衣裳，梳着自己的头，做个干干净净的‘人’。”
那会儿她还以为，只要自己不认“圣女”这个名头，就算守住了尊严。可首到今天站在铜柱上，听大卜扯着嗓子念祭文，听帝乙因为她顶撞就忘了仪式要首接烧她，她才明白——她争的从来不是“圣女”还是“子白灵”的名字，是“权力”能不能随便捏死人的理。
帝乙有权力，所以他能把亲生女儿从冷宫拖出来，套上“圣女”的壳子，拿去给玄鸟神当祭品；他有权力，所以他能不管百姓怎么看，不管她怎么喊“我是人”，说点火就点火；他甚至有权力，让整个商国的人都默认“以人为祭”是对的，是能换神庇佑的——可权力换不来的，是她心里的“认”，是百姓眼里的“疼”，更别说什么商国的存续了。
“嗡——”
脑子里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震动，不是疼，是像有什么东西从土里钻出来似的，带着股凉丝丝的气。白灵下意识地皱了皱眉，想睁开眼，可眼皮重得很，只能靠着心里的感觉去“看”——
虚空里，就在她和那片无色天之间，慢慢浮起了一个字。
黑色的，笔画很粗，像用烧黑的木炭写的，每一笔都带着股说不出的沉郁。那字悬在半空中，没风也没动，却让她想起了帝乙朝堂上挂着的那幅“权”字匾额——是当年大卜亲手写的，说什么“王权天授，唯帝独尊”。
没错，是“权”字。
她心里猛地一沉，又一松。
第一世的命题，原来就是“权”啊。权力换尊严，权力换存续，权力换所谓的“天意”——可她用自己的命试了一遍，答案早就明了了。
“咔嚓——”
像是冰裂的声音，从那“权”字的笔画间传来。白灵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字的边缘开始一点点剥落，黑色的碎屑往下掉，碰到火焰就化了，连点灰都没剩下。她想起小时候在桃树下玩，春风吹过，桃花瓣往下落的样子，也是这样轻轻的，慢慢的，落完了，就只剩光秃秃的枝桠，等着下一年再开。
可这“权”字，落完了，就不会再回来了。
“第一世的轮回，结束了……”
心里的声音刚落，那“权”字就彻底剥落干净了，虚空里空荡荡的，只剩下那片无色天和中央的审判眼。白灵胸口的灼热感也轻了些，贴在胸骨上的半块玉玦好像不那么烫了，反倒像个小小的印记，安安稳稳地待在那里——那是她的执念，是她这一世没白活的证明。
广场上的声音，这会儿也清晰地传进了她耳朵里。
先是姬满的喊叫声，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住手！你们别烧她！我是周质子姬满，我爹是周文王！你们敢烧她，我周国会踏平商都！”
她知道姬满在撒谎。周文王远在西岐，就算知道这里的事，也不可能立刻派兵来。他就是急了，慌了，想凭着自己“周质子”的身份，吓住那些侍卫。可那些侍卫是帝乙的人，眼里只有王命，哪会怕一个质子的威胁？
接着就是兵器碰撞的声音，“哐当”一声，很响，应该是姬满的剑被砍断了。白灵的心揪了一下，想喊他别打了，别白白送死，可喉咙里全是烟，连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然后是百姓的声音。之前还只是偷偷的议论，现在好像没人再怕侍卫了，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杂——
“别打了！那可是周质子啊！打坏了，西岐会来报仇的！”
“商王太狠了！这么好的姑娘，就算是圣女，也不能这么烧啊！”
“你们看天上！那是什么？是神吗？神是不是真的怒了？”
“我刚才看见幽冥了！就在广场边上，说商王不仁，商必亡！”
议论声里，还夹杂着女人的哭声，小孩的惊喊，还有侍卫们的呵斥：“闭嘴！都不许吵！再吵连你们一起抓！”可呵斥声没什么用，反而让百姓更激动了，有几个年轻的汉子甚至开始推搡侍卫，嘴里喊着“放了姑娘”“别烧了”。
白灵嘴角轻轻扬了扬。
她就知道，百姓心里是亮的。他们不是不知道“以人为祭”是错的，只是以前没人敢说，没人敢反抗。现在她喊了，姬满拼了命地护着她，连幽冥都出来帮她说话——他们就敢站出来了，敢把心里的“疼”和“怒”说出来了。
这样就好。就算她死了，也有人记得，曾经有个叫子白灵的姑娘，不是什么祭品，是个“人”；也有人知道，权力不是万能的，逼死“人”的权力，迟早会被“人”推翻。
“陛下！陛下您看！”大卜的声音突然响起来，带着哭腔，“‘权’字……刚才虚空里的‘权’字没了！这是神的示警啊！咱们得按仪式来，不能再乱了！不然神真的要降罪了！”
白灵能想象出大卜的样子——肯定是脸色惨白，跪在地上，头都不敢抬。大卜一辈子都在跟“神”打交道，靠“通神”吃饭，现在看见无色天和审判眼，又看见“权”字剥落，早就吓破了胆，哪还敢像刚才那样劝帝乙“继续唱祭文”？他现在只想赶紧把仪式走完，赶紧把这尊“神”糊弄过去。
帝乙没说话，可白灵听见了他的喘气声，很重，很慌，像头被逼到墙角的野兽。她知道，帝乙也怕了。他不怕百姓，不怕姬满，甚至不怕她这个女儿，可他怕“神怒”，怕商国亡在他手里——毕竟，他是商王，是靠着“王权天授”坐稳王位的，要是神不庇佑他了，他这个王，也就没了根。
“点……点火。”帝乙的声音终于传来，断断续续的，没了刚才的震怒，只剩恐惧，“大卜，你快……快把剩下的祭文念完，念完就点火，别让神等急了。”
“哎！哎！”大卜连忙应着，爬起来就去拿祭天文稿，手抖得厉害，稿纸都掉在了地上。旁边的小吏赶紧帮他捡起来，递到他手里，他才哆哆嗦嗦地念起来：“……玄鸟神在上，商王帝乙，以‘圣女’子白灵为祭，祈求神庇佑商国五谷丰登，国泰民安……若神有怒，皆因臣等失仪，与商民无关，还望神垂怜……”
祭文念得颠三倒西，跟之前的庄重完全不一样。白灵听着，心里只觉得好笑。帝乙到现在还想着把错推给别人，还想着让神庇佑商国——他怎么就不明白，神要是真有眼，第一个要罚的，就是他这个用亲生女儿换存续的王。
“念完了！陛下，祭文念完了！”大卜念完最后一个字，赶紧跪下来，对着无色天磕了三个头，“可以点火了！可以点火了！”
帝乙没说话，只是挥了挥手。
白灵听见了侍卫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还有火种碰到柴薪的“噼啪”声。干燥的柴薪早就被火焰燎得半干，一碰到火种，立刻就燃了起来，火苗“噌”地一下窜得老高，顺着铜柱往上爬，很快就裹住了她的裙摆。
烫。
比刚才更烫的感觉，顺着裙摆往上蔓延，烧到了她的衣角，烧到了她的袖口。可她没喊疼，也没动——她要像自己刚才喊的那样，活得像“人”，死也要像“人”。
“子白灵！”
姬满的声音又传了过来，比刚才更绝望，更嘶哑。白灵能想象出他的样子——肯定是跪在地上，手里攥着那半块玉玦，看着她，眼里全是泪。她想对他笑一笑，像刚才在观礼台那边那样，可脸上的皮肤被火焰烤得发紧，连个笑容都挤不出来。
“别来……好好活着……”她在心里对着姬满说，“替我看商亡周兴……替我看天下再也没有以人为祭的事……替我记着，我是子白灵，是‘人’……”
审判眼里的影子，这会儿好像更清晰了些。那个穿玄色长袍的九州主，好像在对着她点头，眼里没有同情，只有一种了然——像是早就知道，她会这么选，会这么走。
白灵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浓烟呛得她肺里生疼，可她不在乎了。
她想起了很多事。
想起小时候在质子院，姬满偷偷给她塞糖，说“这是西岐的麦芽糖，甜得很，你尝尝”；想起她第一次折桃花，是在王宫西侧的桃树下，姬满帮她摘了枝开得最艳的，说“这花配你”；想起她被关在冷宫的时候，姬满偷偷来看她，隔着铁栏杆，给她递了件厚衣裳，说“天冷了，别冻着”；还想起刚才，姬满挣脱侍卫，大喊“我记着你的名字！子白灵！”
这些事，像一颗颗糖，在她嘴里化开，甜得能盖过火焰的疼。
她也想起了帝乙。想起她刚回王宫的时候，帝乙还会摸着她的头，叫她“灵儿”；想起她娘去世的时候，帝乙抱着她哭，说“灵儿别怕，爹会护着你”；可后来，他就变了，眼里只有王权，只有商国，再也没有她这个女儿了。
也好。这样，她走的时候，就没那么多牵挂了。
“我是子白灵……是‘人’……”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对着天空喊出了这句话。声音不大，却盖过了广场上的哭声、喊声、兵器碰撞声。她能感觉到，胸口的半块玉玦彻底烙进了胸骨里，再也不会掉了；她也能感觉到，那片无色天和审判眼，慢慢变得模糊，最后消失在了头顶。
第一世的轮回，真的结束了。
她的头，轻轻歪向了一边，朝着王宫西侧桃树的方向——那里有她折过的花，将来，也会有百姓给她埋的坟。
铜柱上的火焰还在燃烧，越烧越旺，把整个王宫广场都照得通红。百姓的哭声，盖过了王宫的喧嚣，盖过了帝乙的恐慌，也盖过了姬满的嘶吼。
没人注意到，姬满手里攥着的那半块玄鸟玉玦，在火焰的映照下，悄悄泛了点淡淡的光。也没人注意到，广场角落里，一个穿黑色斗篷的人影，悄悄看了眼铜柱上的白灵，然后转身，消失在了巷子里——斗篷的衣角，还沾着点幽冥的黑气。
商国的天，好像从这一刻起，就真的要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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