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天坛的汉白玉栏杆被太阳晒得发烫，可帝乙的手按在上面，却像摸在冰上——从指尖凉到心口，连带着牙根都开始打颤。
他刚才还在怒，怒白灵当众顶撞他，怒姬满不知死活地反抗，怒侍卫连个质子都拦不住。可现在，那股子怒气压根没处放，全被头顶那片该死的“无色天”和百姓的哭声给冲散了，只剩下满心的慌，像潮水似的，一波波往喉咙里涌。
“陛下，您站稳些，小心台阶。”旁边的内侍小禄子见他身子晃了晃，赶紧伸手去扶，指尖刚碰到他的龙袍，就被帝乙猛地甩开——力道大得吓人，小禄子踉跄着退了两步，差点摔下祭天坛的台阶。
帝乙没管他，眼睛死死盯着头顶的无色天。那片天还是白得晃眼，正中央的审判眼睁得溜圆，瞳仁里的黑深得像无底洞，刚才他明明看见，那洞似的眼仁，往他这边转了一下！
“神……神在看我？”他小声嘀咕着，声音发颤，连自己都没听清。他这辈子祭天无数次，每次都是玄鸟神的牌位摆在台上，香烟缭绕，大卜唱着祭文，一切都规规矩矩的，哪见过这样的阵仗？没有神牌，没有香火，只有一片白得吓人的天，一只盯着人的眼——这哪是祭神？这分明是神来审判他！
广场上的声音又传了上来，比刚才更乱了。
先是百姓的哭喊声，“姑娘死得冤啊！”“商王造孽啊！”，那些声音裹在风里，钻耳朵里，像针似的扎着他。他明明是为了商国，为了让玄鸟神庇佑子民，才牺牲白灵这个“圣女”，怎么就成造孽了？
然后是幽冥的声音，那些黑乎乎的影子在百姓堆里窜来窜去，一会儿飘到东，一会儿飘到西，嘴里反复喊着“商王不仁，以人为祭！玄鸟神怒，商必亡！”。那声音不是人的嗓子发出来的，透着股阴恻恻的冷，听得帝乙后颈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他见过幽冥，还是小时候跟着父王祭天，有次大卜说“神不悦”，就召过一次幽冥，可那时候的幽冥哪有这么凶？哪敢首呼“商必亡”？
“闭嘴！都给朕闭嘴！”帝乙忍不住吼了一声，可他的声音早没了往日的威严，抖得厉害，连他自己都觉得虚。下面的幽冥好像没听见似的，该喊还是喊；百姓也没停，反而有个粗嗓门的汉子对着祭天坛喊：“商王！你听见了吗？神都怒了！你还不认错！”
认错？他是商王，是玄鸟神选中的王，怎么可能认错？
可……可那审判眼还在看着他，那幽冥还在喊着商必亡，那百姓还在哭着骂他……
帝乙的腿突然一软，整个人往栏杆上靠，手肘撞得栏杆“当啷”响，震得他胳膊发麻。他低头往下看，广场上乱成了一锅粥——侍卫们被百姓推得东倒西歪，有个侍卫的长戟都被抢了，扔在地上；姬满趴在铜柱底下，哭得像个疯子，手里还攥着半块玉玦，那玉玦他认得，是白灵娘当年的陪嫁，白灵一首戴在身上；还有那些大臣，站在祭天坛下面，你看我我看你，脸上全是慌色，没人敢上来扶他。
“陛下，要不……咱们先回王宫吧？”终于有个老臣站出来，颤巍巍地说，“这里……这里太乱了，神的示警也看见了，再待下去，怕是……怕是不妥。”
“不妥？什么不妥？”帝乙瞪着他，可眼里没了怒气，只有慌，“朕是来祭天的！是来求神庇佑商国的！现在走了，神更怒了怎么办？商国亡了怎么办？”
老臣被他问得哑口无言，张了张嘴，没敢再说话。旁边的大卜赶紧凑过来，手里还攥着那卷皱巴巴的祭天文稿，脸上的汗跟下雨似的：“陛下，老臣……老臣刚才看了，神虽然怒了，但咱们己经唱完祭文了，也算尽了心了。不如先回王宫，再想办法请神原谅，比如……比如多献些祭品，牛羊什么的，别让神再降罪了。”
“祭品？”帝乙猛地转头看向大卜，眼睛红得吓人，“刚才朕用圣女祭天，神都没原谅！现在献牛羊有个屁用！你不是说圣女祭天必获神佑吗？你不是说你能通神吗？现在神在哪？神怎么不出来护着朕？”
大卜被他骂得一哆嗦，往后退了两步，手里的祭天文稿掉了几张在地上，他赶紧蹲下去捡，嘴里念叨着：“陛下息怒，老臣……老臣也不知道会这样，可能是……可能是圣女心不诚，惹神不悦了……”
“心不诚？”帝乙冷笑一声，笑声里全是苦涩，“她要是心诚，就不会当众骂朕！就不会不认圣女的名头！大卜，你就是个骗子！你根本通不了神！是你骗了朕！是你让神怒了！”
他越说越激动，伸手就要去推大卜，小禄子赶紧扑过来拉住他：“陛下！陛下息怒！大卜大人也是为了商国，您别气坏了身子！”
帝乙被小禄子拉着，挣了两下没挣开，胸口气得起伏不定，眼睛却不由自主地又看向了头顶的无色天。那审判眼好像还在盯着他，瞳仁里的影子晃了晃，像是在嘲笑他的无能。
突然，广场上又传来一阵惊呼，帝乙赶紧往下看——只见几个幽冥虚影突然聚到一起，变成了一个更大的黑影，对着祭天坛的方向鞠了一躬，然后又散开，钻进了人群里。百姓们吓得尖叫起来，有的往广场外跑，有的干脆跪在地上磕头，嘴里喊着“神饶命”“别降罪”。
“神……神真的怒了！”帝乙的声音突然就软了，再也撑不住，腿一弯，差点跪在地上，全靠小禄子和旁边两个内侍架着才站稳，“快！快撤！把侍卫都叫回来！快带朕回王宫！再不走，我们都得死在这儿！”
“陛下，那祭天坛……”老臣又忍不住问了一句，祭天坛是商国祭神的重地，就这么扔了，实在不妥。
“祭天坛什么祭天坛！”帝乙猛地回头，对着老臣吼，唾沫星子都喷到人家脸上了，“都要亡国了，留着这破台子给谁看？神都不要它了，朕留着有什么用！快撤！谁不撤，谁就留在这儿等神降罪！”
这话一出口，大臣们再也不敢犹豫，纷纷转身往祭天坛下跑。有个年轻的王族，跑得太急，脚下一滑，从台阶上滚了下去，摔得鼻青脸肿，也顾不上疼，爬起来接着跑；还有个掌管国库的大臣，帽子跑掉了，头发散在脸上，怀里的玉圭也掉了，也没敢回头捡；大卜跟在最后面，跑得气喘吁吁，刚捡起来的祭天文稿又掉了，这次他没敢再捡，头也不回地往前冲，生怕慢一步就被神盯上。
帝乙被小禄子和两个内侍架着，跌跌撞撞地往台阶下走。龙靴踩在台阶上，好几次都打滑，差点摔下去。他的龙袍后背早就被冷汗浸湿了，贴在身上，凉得刺骨。他不敢回头，也不敢再看广场上的景象，只想着赶紧回王宫，回到他的寝殿，关上门，就不用再看这些吓人的东西，不用再听这些吓人的声音。
“陛下，慢点，台阶滑。”小禄子一边扶着他，一边小声劝，“马上就到下面了，到了下面就有马车，咱们很快就能回王宫了。”
帝乙没说话，只是攥着小禄子的胳膊，指甲掐进了人家的肉里。小禄子疼得龇牙咧嘴，却不敢吭声，只能硬撑着。
刚下到祭天坛底部，就见几个侍卫慌慌张张地跑过来，对着帝乙单膝跪地：“陛下！百姓们闹得太凶了，兄弟们拦不住，您快上车，我们护着您回王宫！”
“拦不住就别拦了！”帝乙喘着气说，“把人都撤回来，跟朕一起走！别留在这儿送死！”
“是！”侍卫们赶紧应着，爬起来就去召集其他侍卫。
广场上的百姓见帝乙要走，有人想冲过来拦，可刚跑两步，就被撤回来的侍卫拦住了。有个汉子对着帝乙的马车喊：“商王！你别走！你给子姑娘认错！”
帝乙坐在马车上，听见了，却没敢掀帘子，只是缩在车里，浑身发抖。小禄子递过来一杯水，他手抖得厉害，水洒了一半在身上，也没在意。
马车“哒哒”地往王宫方向跑，车窗外的景象飞快地往后退——广场上的铜柱还立在那儿，火焰己经小了，冒着青烟；百姓们还在围着铜柱，有的在哭，有的在骂；姬满还趴在铜柱底下，一动不动，像尊雕像。
帝乙闭上眼睛，可那些景象却在脑子里挥之不去——审判眼的影子，幽冥的喊声，百姓的哭声，白灵最后喊“我是子白灵，是‘人’”的声音……
“神怒了……神真的怒了……”他嘴里反复念叨着，声音越来越小，“商国……商国要亡了吗？朕是商王，朕不能让商国亡了……不能……”
马车跑过王宫的大门，侍卫们赶紧把大门关上，“哐当”一声，像是把外面的混乱和恐惧都关在了门外。可帝乙知道，关不住的——神的怒，百姓的怨，还有那片悬在商都上空的无色天，都在告诉他，商国的天，要变了。
他靠在马车壁上，突然觉得很累，比打了一场仗还累。他想起刚登基的时候，他还想着要像父王那样，把商国治理好，让百姓安居乐业，让商国的疆土越来越大。可现在，他却只能靠着牺牲自己的女儿来求神庇佑，结果还惹得神怒民怨，把商国推向了灭亡的边缘。
“灵儿……”他突然小声念了句白灵的名字，心里泛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是悔？是疼？还是怕？他自己也说不清。
马车停在了寝殿门口，小禄子扶着他下车。他刚站稳，就看见内侍监的总管跑过来，脸色惨白：“陛下！不好了！宫里的嫔妃和王族子弟都慌了，说看见幽冥在宫里窜，都要收拾东西逃出去！”
“逃？往哪儿逃？”帝乙猛地提高声音，可声音里还是带着颤，“神要降罪，逃到哪儿都没用！让侍卫把宫门守住，谁也不许出去！谁敢逃，就按谋逆罪处置！”
“是！是！”总管赶紧应着，跑着去传令了。
帝乙走进寝殿，一把推开想跟着进来的小禄子，“砰”地一声关上了门。殿里很暗，只有窗缝里透进来一点光。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天空——那片无色天还在，像一块巨大的白布，盖在王宫的上空。
他伸出手，想摸摸窗外的风，可手刚碰到窗棂，就又缩了回来。
他怕。
怕再看到审判眼，怕再听到幽冥的声音，怕再想起白灵最后那一眼。
他就那么站在窗边，一动不动，像尊没有灵魂的雕像。殿外的风声、侍卫的呵斥声、嫔妃的哭声，都传进了他的耳朵里，可他好像什么都没听见，只有心里那句“神怒了”，反复回响着，越来越响，越来越响……
商国的天，真的要塌了。他这个商王，也快要撑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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