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场上的烟还没散，青灰色的烟丝裹着焦糊味，像张密不透风的网，罩在每个人的头顶。刚撤完的侍卫留下满地狼藉——断了的长戟、掉在砖缝里的箭羽、还有被踩烂的祭天文稿，风一吹，纸片打着旋儿飘起来，蹭过姬满的手背，带着点余温。
姬满是被一阵咳嗽呛醒的。他之前趴在地上，脸埋在满是灰烬的砖缝里，浓烟灌进喉咙，烧得他肺管子生疼。他想撑着胳膊起来，可刚一用力，手就软了——掌心被铜柱烫出的水泡破了，黏糊糊的脓水混着地上的尘土，结成了一层黑痂，一扯就疼得钻心。
“咳……咳咳……”他又咳了两声，每一次震动都牵扯着胸口的淤青——刚才被侍卫踹的那一脚，现在还肿着，一按就疼得他龇牙。他慢慢抬起头，视线有点模糊，得揉两下眼睛才能看清眼前的景象：铜柱还立在广场中央，表面被烧得通红，像块刚从熔炉里捞出来的铁，上面还缠着半截烧黑的锁链，链环扣在一起，风一吹就“哗啦”响，像在哭。
白灵还在上面。
裹着百姓递来的粗白布，布角被火星燎得卷了边，露出一点焦黑的衣料。她的头歪向王宫西侧，眼睛还睁着，只是没了光，像蒙了层灰的铜镜。姬满看着她，喉咙里突然像堵了块烧红的炭，咽不下去，吐不出来，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
“姑娘……”旁边有个老奶奶走过来，手里拿着块新的白布，是刚从家里拿来的，还带着点皂角的香味，“我们把姑娘解下来吧，总挂在上面，风吹着，怪冷的。”
姬满点点头，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只能撑着地面慢慢站起来。腿一软，差点又摔下去，旁边的年轻汉子赶紧扶住他：“小伙子，慢点！你刚跟侍卫打了一架，伤得不轻，别硬撑。”
这汉子就是刚才挡在老奶奶身前的那个，胳膊上还沾着菜叶，手里攥着根断了的木棍——刚才就是用这木棍把侍卫的长戟打飞的。姬满看着他，眼里的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砸在地上的灰烬里，晕开一小片黑痕。
“谢谢……”他终于挤出两个字，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谢啥！”汉子摆摆手，把木棍往地上一扔，“姑娘是个好人，我们帮她是应该的。你没看见刚才商王跑得多快？他都不管姑娘，我们再不管，姑娘就太可怜了。”
周围的百姓也都围过来，有拿绳子的，有拿剪刀的——想把缠在铜柱上的锁链剪断。可锁链被烧得发烫，一碰到就“滋啦”响，没人敢伸手。还是卖菜的大婶有办法，从菜篮子里拿出块湿麻布，裹在锁链上，“滋”的一声，冒起一阵白烟，温度终于降了点。
“快剪！”大婶喊了一声，手里的剪刀“咔嚓”一下咬在锁链上，费了好大劲才剪断一节。
姬满没去帮忙——他的手疼得握不住东西，只能站在旁边看着。视线扫过满地的狼藉，突然停在铜柱底下的一堆灰烬里——有个东西闪了一下，不是火星，是玉石的光。
他心里猛地一紧，像被什么东西拽了一下，赶紧瘸着腿走过去。蹲下来的时候，膝盖磕在砖头上，疼得他倒抽一口冷气，可他顾不上，伸手就往灰烬里扒拉。
灰是热的，烫得他指尖发麻，指甲缝里还卡了碎木茬，扎得生疼。他扒了两下，指尖突然碰到个冰凉的东西，不是石头，是玉的触感——温润，带着点被火烤过的余温。
“找到了……”他小声念叨着，心脏跳得飞快，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他小心翼翼地把那东西从灰烬里捧出来，是半块玉玦——玄鸟纹的，边缘碎得齐整，正是白灵一首戴在身上的那块玄鸟玉玦。
玉玦的断口处还带着点焦黄，应该是刚才从铜柱上掉下来时被火星燎到的。姬满用袖口仔细擦着玉玦上的灰，擦了好几下，才看清上面的纹路：玄鸟的头还在，翅膀断了一半，尾巴上的纹路被烧得有点模糊，可还是能看出当初雕刻的细致。
他突然想起去年春天，在质子院的桃树下，白灵给他递麦芽糖的时候，玉玦从她领口露出来，阳光照在上面，闪着淡淡的光。那时候他还问过她：“这玉玦真好看，是你娘给你的？”
白灵当时点点头，把玉玦往领口塞了塞，笑着说：“我娘说，这玉玦能护着我，让我做个堂堂正正的人。”
“堂堂正正的人……”姬满捧着玉玦，眼泪又掉下来，砸在玉玦上，“嗒”的一声，像雨滴落在石头上。他现在才懂，白灵说的“堂堂正正”，是不被权力摆布，不被当成祭品，是能大声喊出自己的名字——子白灵，不是“圣女”。
“小伙子，快过来搭把手！”那边的百姓喊了一声，锁链己经剪得差不多了，就差把白灵从铜柱上抱下来。
姬满赶紧站起来，把半块玉玦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贴在胸口——那里还留着被侍卫打的淤青，玉玦的冰凉透过衣服传过来，刚好压下一点疼。他瘸着腿走过去，站在铜柱底下，仰着头看着白灵。
两个年轻汉子踩着凳子，慢慢把白灵从铜柱上解下来。白布裹得很严实，只露出一点苍白的脸颊。他们把白灵抱下来的时候，动作很轻，像怕碰碎了什么珍宝，轻轻放在铺在地上的白布上。
老奶奶走过来，把新的白布盖在白灵身上，又把自己的头巾解下来，盖在白灵的脸上——头巾上绣着朵小桃花，是她孙女给她绣的。“姑娘喜欢桃花，作者“静澜先生的故事”推荐阅读《凡尘，九世轮回》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老奶奶一边盖一边说，声音哽咽，“去年我还看见她在王宫西侧的桃树下折花，笑得可好看了。”
姬满蹲下来，看着盖着头巾的白灵，手指轻轻碰了碰白布——布是软的，可他知道，下面的人己经没了温度。他想起刚才白灵喊“我是子白灵，是‘人’”的时候，声音虽然嘶哑，却带着股不服输的劲；想起她对着观礼台笑的时候，眼里的光比阳光还亮；想起她摇头让他“别来”的时候，眼里的坚定……
“我没救了你……”他对着白布小声说，声音里全是愧疚，“我答应过你，要让商民记你为‘人’，非祭品，我一定会做到。”
周围的百姓都安静下来，没人说话，只有风卷着烟丝的声音，还有偶尔的抽泣声。卖菜的大婶把菜篮子放在一边，双手合十，对着白灵鞠了一躬；年轻汉子也跟着鞠躬，其他百姓也纷纷效仿，有的鞠躬，有的磕头，嘴里念叨着“姑娘走好”“下辈子做个普通人”。
姬满慢慢站起来，转过身，面对着周围的百姓。他的手还在疼，胸口的淤青也在疼，可他的眼神却变得异常坚定。他深吸一口气，把怀里的半块玉玦拿出来，举在手里——玉玦在阳光下，闪着淡淡的光，虽然碎了一半，却依然好看。
“诸位乡亲，”他开口，声音虽然嘶哑，却足够响亮，能让广场上的每个人都听见，“我是周质子姬满，今日站在这里，对着子白灵姑娘，对着诸位，立一个誓。”
百姓们都抬起头，看着他，眼里有期待，有心疼，还有敬佩——这个年轻的质子，为了救姑娘，跟侍卫拼命，剑断了也没放弃，是个汉子。
姬满攥紧手里的玉玦，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断口处的焦痕硌着手心，有点疼，可他没松手。他看着地上的白灵，又看着周围的百姓，一字一句地说：
“他日我若掌权，不管是在西岐，还是在天下任何地方，我必让天下人都记着一个名字——子白灵。”
他顿了顿，喉咙里的灼涩又涌上来，可他咽了咽口水，接着说：
“我必让所有人都记着，子白灵不是什么‘圣女’，不是用来祭天的祭品，她是商王的嫡女，是一个堂堂正正的‘人’！”
“我必让天下再也没有‘以人为祭’的事，再也不让权力逼着任何人放弃自己的名字，放弃做‘人’的尊严！”
“若是做不到，我姬满，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最后一句话，他喊得格外用力，声音里带着哭腔，却透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广场上静得能听见风吹过的声音，没人说话，只有百姓们眼里的泪，掉在地上，砸出一个个小坑。
突然，那个年轻汉子喊了一声：“好！小伙子，我们信你！我们也会记着姑娘的名字，记着她是‘人’！”
“对！我们信你！”卖菜的大婶也跟着喊，“我们会跟家里的娃说，跟街坊邻居说，让所有人都记着子白灵姑娘！”
“我们都记着！”百姓们纷纷附和，声音越来越大，盖过了风的声音，盖过了烟丝的味道，像一股暖流，淌过广场的每一个角落。
姬满看着百姓们，眼里的泪又掉下来，可这次不是难过，是感动——白灵没白死，她用自己的命，唤醒了这些百姓，让他们记着“人”的尊严，这就够了。
他对着百姓们深深鞠了一躬，然后转过身，蹲在白灵的身边，轻轻把半块玉玦放在她的白布旁边——玉玦贴着白布，像在陪着她。“灵儿，”他小声说，“你放心，我不会忘的。等我掌权的那天，我会来这里，告诉你，天下人都记着你的名字，记着你是‘人’。”
风又吹过来，带着点桃花的香味——是从王宫西侧飘过来的，那里的桃树应该快开花了。姬满抬起头，看向王宫的方向，那里静悄悄的，只有几面旗帜在风里飘着，像在苟延残喘。
他知道，商国的日子不多了。帝乙慌了，大臣们慌了，连侍卫都没了底气，这样的国家，撑不了多久。而他，会等着那一天——商亡周兴的那天，然后兑现自己的誓言，让子白灵的名字，传遍天下。
“我们把姑娘埋到桃树下吧？”老奶奶走过来，小声问姬满，“那里安静，姑娘喜欢。”
姬满点点头，站起来，想帮忙抬白布，可手一用力就疼。年轻汉子赶紧说：“小伙子，你别动手，我们来！你跟着就行。”
几个百姓小心翼翼地抬起裹着白灵的白布，慢慢往王宫西侧的方向走。姬满跟在后面，手里攥着刚才从灰烬里捡起来的、白灵的一缕焦发——是刚才解锁链的时候掉下来的，他赶紧捡起来，藏在怀里。
广场上的烟渐渐散了，阳光透过云层照下来，落在地上的灰烬上，也落在抬着白布的百姓身上，落在姬满的身上。虽然还有焦糊味，可风里的桃花香越来越浓，像在为白灵送行。
姬满走着，看着前面的百姓，看着怀里的焦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好好活着，兑现誓言，替灵儿看商亡周兴，替灵儿让天下人记着——她是子白灵，是“人”。
他攥紧了拳头，手背上的水泡破了，流出一点血，可他没觉得疼。因为他知道，这点疼，跟白灵受的苦比起来，算不了什么。
王宫西侧的桃树，很快就要到了。那里，会是白灵的归宿，也是他誓言开始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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