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宫西侧的土路被风吹得起了层浮尘，脚一踩就“沙沙”响，像撒了把碎沙子。几个百姓轮流抬着裹着白灵的白布，走得极慢，胳膊肘都绷得发僵——不是累的，是怕走快了晃着姑娘，更怕惊动了巡逻的侍卫。
打头的是卖菜的张婶，她把菜篮子顶在头上挡太阳，眼睛却不停往两边瞟。王宫西侧向来少人来，只有偶尔的杂役路过，可今天不一样，祭天刚出了“神怒”的事，侍卫肯定看得紧。她走两步就停下来，对着后面的人比个“嘘”的手势，等确认巷口没人，才接着往前走。
“婶子，要不我来抬前面？”后面的年轻汉子叫狗蛋，是个泥瓦匠，胳膊粗力气大，刚才在广场上就是他把侍卫的长戟打飞的。他见张婶额头上全是汗，想换她歇会儿。
“不用不用，”张婶摆摆手，声音压得极低，“我走惯了这路，哪有暗沟哪有石头我都知道，别磕着姑娘。”
她没说假话。她每天去王宫后门送菜，都要走这条土路，哪块砖松动了，哪棵歪脖子树会刮衣服，她闭着眼都能避开。可今天不一样，她怀里像揣了块烫手的山芋，每一步都走得心惊胆战——不是怕自己被抓，是怕这姑娘的身后事办不成。
跟在最后的是姬满，他瘸着腿，手里攥着那半块玄鸟玉玦，玉玦的冰凉透过掌心传过来，刚好压下一点膝盖的疼。他没跟百姓一起抬白布，不是不想，是张婶不让——“你伤成这样，别再添乱，跟着就行，姑娘有我们呢。”
他看着前面慢慢移动的白布，视线有点模糊。风里飘来桃花的香气，淡淡的，像去年春天他和白灵在桃树林里闻到的那样。那时候白灵穿着件浅粉色的襦裙，蹲在桃树下折花，花瓣落在她的发梢上，她抬头对他笑：“姬满，你看这桃花，开得真好。”
那时候的阳光是暖的，桃花是香的，白灵的笑是亮的。可现在，阳光还是那个阳光，桃花还是那个桃花，人却没了。
“前面就是桃树林了！”走在侧面的老奶奶突然小声喊了一句，她是织锦坊的苏婆婆，刚才在广场上把自己的头巾盖在了白灵脸上。她指着前面一片矮树林，眼里亮了点——那片桃树林她认识，去年她还来这儿捡过落在地上的桃花，回去给小孙女染布。
众人赶紧加快脚步，走到桃树林门口，又停住了。桃树林门口有棵歪脖子桃树，树干上还留着个断枝的印子——那是去年白灵折花时不小心弄断的，当时她还蹲在树下，对着断枝小声说“对不起”。
“就这棵吧。”苏婆婆走过去，摸了摸那棵桃树的树干，树皮粗糙，却带着点温乎气，“姑娘去年在这儿折过花，肯定喜欢这儿。”
没人反对。狗蛋放下白布的一角，小心翼翼地掀开一点布角，看了眼里面的白灵，又赶紧盖好，对着众人说：“我去附近找找铲子，你们在这儿等着，我很快回来！”
“别走远！”张婶叮嘱他，“看见侍卫就往回跑，别硬撑！”
“知道了婶子！”狗蛋应着，转身就往旁边的杂役房跑——他记得那里有把生锈的铁铲，是之前修墙剩下的。
剩下的人围着白布，没人说话，只有风吹过桃树枝的“哗啦”声。苏婆婆蹲下来，从怀里掏出块叠得整齐的细棉布，是她孙女的尿布，洗得发白，却干净得很。她轻轻掀开盖在白灵脸上的头巾，露出一点苍白的脸颊，然后用细棉布小心地擦着——动作轻得像擦易碎的瓷器，生怕碰疼了她。
“姑娘长得真俊，”苏婆婆小声念叨着，眼泪掉在棉布上，“可惜了，这么好的姑娘，怎么就遇上这么个王……”
张婶也蹲下来，从菜篮子里拿出个用布包着的东西，打开是块麦芽糖，还是昨天没卖完的，用油纸包着，没化。她把麦芽糖放在白布旁边，声音哽咽：“姑娘，昨天我还看见你在街角看我的麦芽糖，没敢买，今天给你带来了，你尝尝，甜得很。”
姬满站在旁边，看着她们的动作，喉咙里像堵了块棉花。他想起去年春天，白灵也是在这棵桃树下，跟他分吃一块麦芽糖，糖渣粘在她的嘴角，她没发现，还对着他笑，眼里的光比阳光还亮。
“姬满，你看这麦芽糖，甜吧？”
“嗯，甜。”
“等以后，我有钱了，买好多好多麦芽糖，咱们一起吃。”
那时候的话还在耳边飘着，可说话的人却没了。他攥紧手里的玉玦，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断口处的焦痕硌着手心，有点疼，可他没松手——这是白灵唯一留下的东西，他得好好拿着。
“我回来了！”狗蛋的声音突然传来，他手里拿着把生锈的铁铲，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杂役房没人，我找了半天就这一把，还有个破木锹，凑合用吧。”
他把铁铲递给旁边的另一个汉子，那汉子是个樵夫，力气大，接过铁铲就往桃树下挖。土是湿的，刚下过小雨，可底下有不少石头，铁铲碰到石头就“哐当”响，震得他手发麻。
“我来帮你！”狗蛋也抢过木锹，跟着挖。木锹的柄是断的，用绳子绑着，他挖一下，绳子就松一点，可他没管，只顾着往深了挖。
旁边的人也没闲着，有几个汉子用手刨土，指甲缝里很快就塞满了泥，有的还被石头划破了，渗出血来，可没人喊疼。张婶和苏婆婆就坐在白布旁边，一边看着他们挖坑，一边给白灵整理白布——白布的角被风吹破了，张婶就用自己的针线，找了块碎布，小心地缝补。
姬满也走过去，想帮忙刨土，可他的手刚碰到土，就疼得抽了一下——掌心的水泡破了，泥渗进伤口里，钻心的疼。
“你别碰！”张婶赶紧拉住他，“你那手伤成这样，再碰土该感染了！姑娘知道了也会心疼的，你就在旁边等着。”
姬满没再坚持，只能站在旁边看着。他看着汉子们一点点把坑挖深，看着张婶缝补白布，看着苏婆婆把自己的头巾重新盖在白灵脸上，心里突然暖了一下——白灵没白死，这些百姓记着她的好，愿意冒着风险给她办身后事，这就够了。
“差不多了！”樵夫突然喊了一声，坑挖得有半人深，方方正正的，足够放下裹着白布的白灵。他从怀里掏出块干净的麻布，铺在坑底，“这样姑娘躺着舒服点。”
众人都围过来，小心翼翼地把白布抬起来。狗蛋和樵夫抬着前面，张婶和另一个大婶抬着后面，走得极慢，生怕晃着。姬满跟在旁边，伸手想扶一把，却又不敢碰，只能跟着慢慢走。
把白布放进坑里的时候，苏婆婆忍不住哭出了声：“姑娘，委屈你了，就这么个简单的坑，没有棺材，没有墓碑，你别嫌寒酸……”
“婆婆，姑娘不会嫌的。”狗蛋擦了擦脸上的汗，声音也有点哑，“姑娘是个好姑娘，知道咱们尽力了。”
众人开始往坑里填土。还是汉子们动手，用铁铲铲，用木锹拍，土落在白布上，“沙沙”响，像下雨。张婶和苏婆婆站在旁边，一边哭一边念叨着“姑娘走好”“下辈子做个普通人”。
姬满蹲在坑边，把怀里的半块玄鸟玉玦拿出来，想放进坑里，可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这是白灵唯一的遗物，他想留着，想每天看着它，想起白灵的样子。他犹豫了一下，把玉玦又揣回怀里，然后从地上捡起一块光滑的石头，用手指在上面划着“灵”字——他没工具，只能用指甲一点点划，指甲盖都磨白了，才划出个歪歪扭扭的“灵”字。
“姑娘，这石头上刻着你的名字，”他把石头放在坑边，对着坑小声说，“以后我来看你，就找这块石头，你别认错了。”
土很快就填好了，堆成一个小小的土包，像个小山头。苏婆婆把自己带来的桃花枝插在土包上，枝头上还有几个刚冒的新芽：“姑娘喜欢桃花，插上这个，就像你还在折花一样。”
张婶把剩下的麦芽糖放在土包旁边，又从菜篮子里拿出个萝卜——是她今天最好的一个萝卜，洗得干干净净的：“姑娘，以后没人给你送麦芽糖了，你要是饿了，就吃个萝卜，脆甜脆甜的。”
众人都对着土包鞠了一躬，弯腰的时候，风突然大了点，吹得桃树枝“哗啦”响，几片刚开的桃花瓣落下来，落在土包上，像给土包盖了层粉色的纱。
“是姑娘显灵了吧？”狗蛋小声说，眼里亮了点。
没人说话，可每个人都觉得，这桃花瓣是白灵的回应——她知道他们来了，知道他们记着她，知道她不用再做祭品，不用再被权力摆布，她可以安安稳稳地待在这桃树下，做个堂堂正正的子白灵。
姬满看着落在土包上的桃花瓣，突然笑了——笑得很轻，嘴角只弯了一下，却像解开了心里的疙瘩。他对着土包小声说：“灵儿，你放心，我会经常来看你，会兑现我的誓言，会让天下人都记着你的名字，记着你是‘人’。”
风又吹过来，带着桃花的香气，拂过他的脸颊，像白灵的手轻轻碰了他一下。他知道，这是白灵在应他。
“咱们该走了，”张婶看了眼天色，太阳快落山了，再不走，天黑了更危险，“别让侍卫发现了，给姑娘惹麻烦。”
众人点点头，又对着土包鞠了一躬，才慢慢往回走。走了几步，苏婆婆又回头看了一眼，土包上的桃花瓣还在，在夕阳下泛着淡淡的光。她擦了擦眼泪，心里默念：姑娘，你好好的，我们会常来看你。
姬满走在最后，也回头看了一眼——那棵歪脖子桃树还在，土包上的“灵”字石头还在，桃花瓣还在。他攥紧怀里的玄鸟玉玦，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好好活着，兑现誓言，替灵儿看商亡周兴，替灵儿让天下人都记着，她是子白灵，是个堂堂正正的“人”。
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映在土路上，像一串长长的脚印，通向桃树林，也通向未来。风里的桃花香越来越浓，好像在送他们，也在陪着土包里的白灵，安安静静地待在这属于她的地方。
没有墓碑，没有棺材，没有祭祀，可这简单的安葬，却比任何盛大的仪式都更让人心安——因为这里有百姓的真心，有朋友的牵挂，有属于子白灵的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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