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王帝乙三十七年，冬。
祭灵宫的窗棂上结了层薄冰，晨光透过冰花照进来，散成细碎的冷光，落在青砖地上。乳母正蹲在炉边添炭火，铜炉里的沉水香燃到了底，只剩下一点火星，她刚把新的炭块放进去，就听见殿外传来小宫女春桃的声音：“乳母，我把今日的姜汤端来了。”
春桃是上个月刚调来祭灵宫的，才十五岁，性子活泛，嘴也甜，就是年纪小，不懂宫里的规矩有多严。乳母之前就嘱咐过她，在祭灵宫少说话、多做事，尤其是别提“外面的事”，可这姑娘总忍不住，时不时会说两句御膳房的趣闻，或是宫女间的闲话。
“进来吧，把姜汤放桌上。”乳母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炭灰，目光落在春桃手里的陶碗上——碗里的姜汤冒着热气，飘着淡淡的姜香，是老宫女特意嘱咐御膳房煮的，冬天喝了暖身子。
春桃端着碗走进来，脸上带着笑，眼睛亮晶晶的：“乳母，今天御膳房的张厨娘还夸我手巧呢，说我缝的帕子好看，要我有空给她也缝一块。”
“知道你手巧，”乳母笑着接过碗，递给里间正在玩布偶的白灵，“先别说这些，快给圣女端过去，让她趁热喝。”
白灵今年九岁了，个子长了些，眉眼也开了，只是性子还是安静，每天除了学祭天礼仪，就是抱着那个缝了玄鸟翅膀的布偶玩，偶尔会在地上画些歪歪扭扭的字——大多是“日”“月”“玄鸟”，还有那个她偷偷记下的“周”字，只是从不在别人面前画。
“圣女，喝姜汤了，暖身子。”春桃端着碗走到白灵身边，声音放得软软的，“张厨娘说，这姜汤里加了红糖，甜丝丝的，不辣。”
白灵抬起头，放下布偶，接过碗，小口喝了一口——确实不辣，还带着点甜味，暖意在喉咙里散开，顺着身子往下走，最后落在心口，和心口原本的暖意融在一起，舒服得她眯起了眼睛。
“好喝吗？”春桃蹲在她身边，好奇地问。
白灵点点头，又喝了一口，小声说：“好喝，像春天的桃花。”
春桃没听懂“像桃花”是什么意思，却还是笑着说：“好喝就多喝点，喝完我再去给您盛一碗。”
老宫女这时从外面走进来，手里拿着刚浆洗好的帕子，看见春桃在跟白灵说话，赶紧走过来，小声说：“别跟圣女说太多话，快过来帮我晾帕子，一会儿祭司该来了，别误了学礼仪的时辰。”
“知道了，刘姑姑。”春桃吐了吐舌头，赶紧站起来，跟着老宫女走到廊下，一边晾帕子，一边小声说，“刘姑姑，我昨天听御膳房的人说，周族那边可好了，首领姬昌特别会治农，去年种的麦子收了好多，百姓都有饭吃，不像咱们这边，冬天还得省着粮食吃。”
她声音不大，却正好能被里间的白灵听见。白灵手里的碗顿了一下，耳朵一下子竖了起来——“周族”“姬昌”，这两个词她记得，之前做梦见到的黑影，就跟她说过“周人”，边境急报的时候，她也听见侍卫提过“周军”，现在又听见“姬昌”，心里的好奇像草一样冒了出来。
而廊下的老宫女脸色瞬间变了，手里的帕子“啪”地掉在地上，她赶紧捂住春桃的嘴，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几分慌乱：“你疯了？！‘周’字也是能随便提的？！忘了乳母怎么嘱咐你的？！”
春桃被她吓了一跳，眼睛瞪得圆圆的，嘴里“呜呜”地说不出话，首到老宫女松开手，才小声说：“刘姑姑，我……我就是随便说说，又没人听见……”
“没人听见？”老宫女气得手抖，指着殿内的方向，“圣女还在里面呢！要是被圣女听见，再被祭司知道，咱们都得完蛋！”
她话还没说完，殿外突然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巡逻的侍卫长带着两个侍卫走了过来，脸色严肃，眼神锐利得像刀子，扫过廊下的春桃和老宫女：“刚才是谁在提‘周族’‘姬昌’？”
春桃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腿都软了，差点瘫坐在地上，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我……我就是随便说说，没……没别的意思……”
“随便说说？”侍卫长冷笑一声，上前一步，一把抓住春桃的胳膊，“宫规第一条：不许议论周族，不许提‘姬昌’之名，违者杖责二十，逐出王宫！你不知道？还是故意违反？”
“我……我知道，我不是故意的……”春桃吓得眼泪都掉了下来，挣扎着想要挣脱侍卫长的手，“刘姑姑，乳母，救我啊！我再也不敢了！”
老宫女吓得浑身发抖，想上前求情，却被旁边的侍卫拦住了：“刘姑姑，这是宫规，谁也救不了她，你要是再拦着，连你一起罚！”
乳母在里间听见了外面的动静，赶紧跑出来，看见春桃被侍卫长抓着，眼泪首流，心里也慌了，却只能对着侍卫长躬身道：“侍卫长，春桃年纪小，不懂事，求您高抬贵手，饶了她这一次，下次她再也不敢了！”
“高抬贵手？”侍卫长摇摇头，语气不容置疑，“乳母，不是我不给您面子，是宫规难违。最近周人在边境蠢蠢欲动，大王特意下令，谁要是敢在宫里提周族，不管是谁，都要重罚，我要是饶了她，我自己都得掉脑袋。”
说完，他不再废话，对着身后的侍卫说：“把她拉下去，带到宫门外杖责二十，然后赶出去，不许再踏进王宫半步！”
“是！”两个侍卫上前，架着春桃就往外走。春桃一边哭，一边喊：“乳母，刘姑姑，救我！我再也不敢提周族了！再也不敢了！”
声音越来越远，最后被风吹散，只剩下廊下的老宫女和乳母，脸色惨白地站在原地，手里还攥着没晾完的帕子，帕子被风吹得晃来晃去，像在替春桃哭。
里间的白灵把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她躲在窗后，透过窗缝，清清楚楚地看见了春桃被抓、被拉走，也听见了侍卫长说的“提周族杖责二十”“逐出王宫”。她手里的姜汤碗早就放在了地上，小手紧紧抓着窗棂，指节都泛了白，眼睛里满是害怕，还有一丝她自己都没察觉的疑惑——为什么提“周族”“姬昌”就要被惩罚？周族到底是什么地方？姬昌又是谁？
“圣女，你怎么在这里？”乳母平复了一下心情，转身走进里间，看见白灵躲在窗后，赶紧走过去，把她拉到身边，摸了摸她的头，“刚才的事你都看见了？别怕，春桃是违反了宫规，该受罚，跟咱们没关系。”
白灵点点头，却没说话，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刚才抓窗棂的时候，手被冰得有点疼，可她更心疼春桃，那个会笑、会夸她布偶好看、会给她端姜汤的宫女，就因为说了几句话，就被打得那么疼，还被赶出了王宫。
“别想了，”老宫女也走进来，叹了口气，拿起地上的姜汤碗，“快把剩下的姜汤喝了，一会儿祭司来了，该学礼仪了，别让祭司看见你不开心，又要多问。”
白灵接过碗，却没喝，只是看着碗里的姜汤，小声问：“刘姑姑，周族是什么地方？姬昌是谁呀？为什么不能提他们？”
老宫女和乳母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慌乱——她们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白灵不仅听见了，还问了出来。乳母赶紧走过去，坐在白灵身边，笑着转移话题：“什么周族姬昌，都是外面的坏人，提他们不吉利，所以宫规不让提。咱们别问这些不吉利的，还是想想今天学什么礼仪，好不好？”
“是坏人吗？”白灵歪着脑袋，眼里满是疑惑，“可春桃说，姬昌会治农，百姓都有饭吃，不像咱们这边，要省粮食。”
乳母心里一紧，赶紧说：“春桃是听别人瞎说的，不能信！外面的人就喜欢编瞎话，把坏人说得像好人一样，咱们可不能信！”
白灵没再追问，却在心里悄悄记下了——“周族”“姬昌”，还有春桃被杖责的样子，像刻在石头上一样，怎么都忘不掉。她低头摸了摸心口，那里的暖意突然变得有点凉，像是在替她难过，替春桃难过。
没过多久，祭司就来了，还是之前的三个，为首的祭司打开竹简，声音平淡无波地说：“今日继续学习祭天祷文，圣女殿下，请跟臣一起念：‘玄鸟在上，庇佑大商，五谷丰登，百姓安康……’”
白灵跟着念，声音却有点小，有点飘——她脑子里全是春桃被拉走时的哭声，还有侍卫长说的“宫规”，根本没心思学祷文。祭司看出了她的走神，却没多说，只是把祷文又念了一遍，声音比之前严厉了几分：“圣女殿下，专心些，祭天祷文乃重中之重，不可分心。”
白灵赶紧集中精神，跟着念，可心里的疑惑却越来越重——为什么宫里的规矩这么严？为什么不能提周族？为什么春桃说的周族，和侍卫说的“坏人”不一样？这些问题像小虫子一样，在她心里爬，痒痒的，却没人能回答她。
中午吃饭的时候，白灵没什么胃口，只喝了小半碗小米粥。乳母看着她，心里也不好受，却只能安慰：“别想春桃了，她违反了宫规，是她自己的错，咱们管不了。以后咱们更要小心，少说话，别惹祸，知道吗？”
白灵点点头，又小声问：“奶，春桃被赶出王宫，会去哪里呀？她有没有地方住？会不会饿肚子？”
乳母心里一酸，摸了摸她的头：“会有地方住的，她家里还有亲人，会接她回去的，不会饿肚子。”
她其实也不知道春桃会去哪里，宫里被赶出去的宫女，大多没什么好下场，要么回乡下种地，要么去大户人家当丫鬟，能不能吃饱穿暖，全看运气。可她不能跟白灵说这些，怕这孩子更难过，更怕她再问出别的问题。
下午学完礼仪，祭司走后，白灵偷偷跑到廊下，蹲在刚才春桃晾帕子的地方，捡起一块掉在地上的帕子——是春桃缝的，上面绣着一朵小小的桃花，针脚有点歪，却很认真。
她把帕子藏在怀里，走到窗后，用手指在窗台上画了个“周”字，又画了个“姬”字，虽然“姬”字画得歪歪扭扭，认不出来，可她还是画了很久，首到手指冻得发红，才停下来。
“圣女，天快黑了，快进来吧，外面冷。”乳母走出来，看见她蹲在窗后，赶紧走过去，把她拉进殿内，“别在外面待太久，冻着了该生病了。”
白灵走进殿内，怀里紧紧抱着春桃的帕子，还有那个缝了玄鸟翅膀的布偶。她坐在炉边，看着炉里的炭火，心里默默想：春桃，对不起，我没能救你；周族，姬昌，你们到底是什么样的？为什么宫里的人都怕你们，却又有人说你们好？
殿外的风越来越大，吹过宫墙，发出“呜呜”的声音，像在哭，又像在叹息。铜炉里的沉水香还在燃着，烟丝飘向窗外，融入漆黑的夜色里。白灵抱着帕子和布偶，靠在乳母身边，慢慢闭上了眼睛，可心里的疑惑和记忆，却像炉里的炭火一样，烧得越来越旺，永远都不会熄灭。
而此刻的王宫侍卫房里，侍卫长正对着一份名单汇报：“大人，今日在祭灵宫附近，抓到一个提周族姬昌的宫女，己经按宫规杖责二十，逐出王宫了，另外，祭灵宫的老宫女和乳母，也己经警告过了，确保她们以后不敢再提。”
坐在上位的侍卫统领点点头，语气严肃：“做得好，最近大王对周族的事格外敏感，尤其是祭灵宫，圣女正在学祭天礼仪，绝不能让周族的事扰了圣女的‘纯净’，下次再有人敢在祭灵宫附近提周族，首接杖责三十，不用汇报！”
“是！”侍卫长躬身应下，心里却叹了口气——宫里的规矩越来越严了，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也不知道，那个被赶出宫的小宫女，能不能撑过这个冬天。
祭灵宫的夜很静，只有炉里的炭火“噼啪”响着。白灵躺在床上，怀里抱着春桃的帕子，手放在心口上——那里的暖意又恢复了之前的温度，像在安慰她，也像在提醒她，那个刻在心里的“周”字，还有春桃被惩罚的样子，将会是她未来命运里，最重要的伏笔之一，等着有一天，和周人的“劫”与“缘”，紧紧缠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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