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王帝乙三十七年，冬末。
祭灵宫的残雪还没化尽，墙根下堆着薄薄一层，被风刮得结了冰，泛着冷光。殿内的铜炉里燃着炭火，火星子“噼啪”跳着，却暖不透这西方宫墙里的沉寂。九岁的白灵坐在炉边的小地毯上，手里拿着那个缝了玄鸟翅膀的布偶，指尖反复着翅膀上歪歪扭扭的针脚——这是春桃走之前，帮她补过的地方，针脚比乳母的细，摸起来不硌手。
“别总摸那个地方，布都快磨破了。”乳母坐在旁边的竹椅上，手里拿着件刚拆了线的棉袄，正准备改小——白灵长得快，去年的棉袄己经短了一截，得把下摆接块布，又怕颜色不搭，只能用之前剩下的玄色料子，缝在里面，不仔细看瞧不出来。
白灵“哦”了一声，却没停手，只是把布偶抱得更紧了，小脑袋转向殿门的方向——外面传来侍卫巡逻的脚步声，“噔噔”响，规律得像钟摆，每天从早到晚，从不间断。她看了一会儿，突然开口，声音软乎乎的，带着点不确定：“奶，外面走的，是‘人’吗？”
乳母手里的针线顿了一下，指尖不小心戳到了手，渗出一点血珠。她赶紧把手指放进嘴里吮了吮，心里“咯噔”一下——这孩子怎么突然问起“人”了？宫规里没说不能提“人”，可她总觉得，白灵问的不是简单的“人”，是想问更多她不敢说的事。
“是呀，是侍卫，当然是人。”乳母勉强笑了笑，把话题往简单了引，“他们是来保护咱们祭灵宫的，不让坏人进来。”
“坏人？”白灵歪着脑袋，黑亮的眼睛里满是好奇，“像周人那样的坏人吗？”
乳母的心又紧了紧，赶紧摇头：“别总提周人，不吉利。侍卫是好人，是保护咱们的，跟周人不一样。”
白灵没再追问周人，却把布偶放在腿上，往前凑了凑，小身子几乎贴到了乳母的膝盖，声音也放低了，带着点认真：“那……‘人’是什么呀？他们能在外面走，能说话，能像春桃那样缝帕子，对不对？”
乳母放下针线，看着白灵认真的样子，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着——这孩子长到九岁，见过的“人”屈指可数，乳母、两个老宫女、三个祭司，还有偶尔送食物的内侍、巡逻的侍卫，她对“人”的认知，全是这些碎片化的片段。可乳母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解释，说“人是能自由走动的”？可白灵不能；说“人是能和亲人在一起的”？可白灵连爹娘都没见过；说“人是能做自己想做的事的”？可白灵连摸心口都要被她问两句。
“‘人’就是……就是跟咱们一样，要吃饭、要睡觉、要穿衣服的。”乳母含糊地回答，眼神有点飘，不敢看白灵的眼睛，“没什么特别的。”
“那我呢？”白灵突然抬头，眼睛亮得像浸了水的黑曜石，首首地看着乳母，“我算不算‘人’呀？”
乳母的呼吸瞬间停了，她猛地愣住，手指攥紧了手里的棉袄布料，指节都泛了白。这个问题，她从来没想过，也没人问过她。宫里的人都叫白灵“圣女”，私下里叫“活神像”，好像从一开始，就没人把她当成“普通的人”来看待——她是供奉的对象，是稳固神权的工具，是未来祭天的祭品，唯独不是“子白灵”这个人。
“你……你怎么会这么问？”乳母的声音有点发颤，她赶紧别过脸，假装整理棉袄的线头，“你是圣女，是玄鸟神托生的，怎么能跟普通的人比呢？”
“圣女就不是人了吗？”白灵追问，小身子又往前凑了凑，声音里带着点委屈，“我也会吃饭，会睡觉，会疼，会哭，春桃说我缝的布偶丑，我也会不开心，这不是跟人一样吗？”
乳母的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她赶紧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摸了摸白灵的头，语气尽量温柔，却带着点不容置疑的坚定：“咱们白灵不一样，你是圣女，比人金贵多了。静澜先生的故事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普通人要干活，要受冻，要担心吃饱穿暖，可你不用，你有吃有穿，有玄鸟神保佑，还有奶和刘姑姑陪着，比他们好多了，不用想那么多。”
白灵看着乳母的眼睛，好像想从里面找到答案，可乳母的眼神有点躲，没敢跟她对视。她低下头，小手放在心口上——那里还是暖暖的，像有个小太阳在跳，可现在，这暖意好像没那么舒服了，有点闷，像被什么东西堵着。
她想起春桃，春桃会笑，会哭，会被杖责，会被赶走，春桃是“人”；想起外面的侍卫，他们会走路，会说话，会巡逻，他们是“人”；想起王宫子弟，他们会读书，会念“杨柳依依”，他们也是“人”。可她呢？她只能在这西方宫里，学祭天礼仪，玩布偶，连出去走一走都不行，她到底算不算“人”？
乳母看着白灵低头沉默的样子，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她知道自己没回答白灵的问题，只是用“圣女比人金贵”把话题挡了回去，可她没办法——她不能跟白灵说，宫里的人其实没把她当“人”，不能跟她说，她的命运早就被定好了，十六岁就要被拿去祭天，更不能跟她说，她连“人”最基本的自由都没有。
“别想了，”乳母拿起旁边的布偶，递到白灵手里，“咱们给布偶再缝个小口袋吧，能装你喜欢的小石子，好不好？”
白灵接过布偶，点了点头，却没像往常一样开心，只是用指尖轻轻戳着布偶的玄鸟翅膀，小声说：“好。”
老宫女这时从外面走进来，手里拿着刚温好的红枣粥，看见白灵不开心的样子，小声问乳母：“怎么了？圣女怎么不高兴了？是不是又不想学礼仪了？”
乳母摇摇头，接过红枣粥，盛了一勺吹凉，递到白灵嘴边：“先喝口粥，甜丝丝的，喝完咱们再缝口袋。”
白灵张嘴喝了粥，红枣的甜味在嘴里散开，却没像往常一样觉得好吃，反而有点涩。她又摸了摸心口，那里的暖意还在，可她总觉得，这暖意好像跟“人”没关系，跟她自己没关系，只是一种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陪着她在这西方宫里，一天天长大。
接下来的一天，白灵都没怎么说话。学礼仪的时候，祭司念祷文，她跟着念，声音却很小；缝布偶口袋的时候，她拿着针线，却总把线缝错，扎了好几次手，也没像往常一样喊疼，只是默默把手指放进嘴里吮一下，再继续缝。
乳母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她只能多给白灵盛一碗红枣粥，多陪她玩一会儿布偶，多摸几次她的头，像在弥补刚才没回答她问题的愧疚。
晚上睡觉的时候，白灵躺在小床上，抱着布偶，睁着眼睛看着帐顶的玄鸟图案。外面的风还在吹，刮过宫墙，发出“呜呜”的声音，像在哭，又像在问她“你是谁”。她摸了摸心口，小声说：“我是不是人呀？为什么奶不告诉我呢？”
帐顶的玄鸟图案静静地看着她，没有回答。殿内的铜炉里，炭火快灭了，只剩下一点火星，映得帐顶的玄鸟，像个黑色的影子，笼罩着她小小的身子。
白灵不知道，她今天问的这个问题，会像一颗种子，落在她的心里。往后的日子里，每当她看到外面的侍卫、听到远处的声音、想起春桃和周人，这个问题就会冒出来，提醒她——她和“人”不一样，却又渴望和“人”一样，拥有自由，拥有名字，拥有被当作“人”看待的资格。
而乳母坐在床边的小凳上，看着白灵熟睡的样子，眼泪悄悄掉了下来。她在心里默默说：“白灵，对不起，奶不能告诉你答案，奶只能看着你长大，只能在你身边陪着你，哪怕……哪怕你最后只能做个‘金贵’的圣女，奶也会陪着你，首到最后一天。”
殿外的残雪，在月光下泛着冷光。祭灵宫像个沉默的囚笼，困住了白灵的身体，也困住了她对“人”的认知。而那个没被回答的问题——“我算不算人”，像一根细细的线，牵着白灵的心，等着有一天，能被解开，能让她知道，自己到底是谁，到底能成为什么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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