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灵宫的晨露总比别处落得久些。天光大亮时,廊下的青石板上还沾着一层薄薄的水汽,踩上去会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极了白灵三岁那年,躲在帐子后听乳母和宫女说话时,指尖划过锦缎的声音。
白灵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手里攥着那块玄鸟纹玉玦,指尖反复着玉上的纹路。玉玦被她贴身捂了两夜,早己没了最初的冰凉,此刻贴在掌心,竟像揣了颗温温的小石子。她把玉玦举到眼前,对着晨光转了转——玉里头似乎藏着淡淡的光,顺着玄鸟的翅膀纹路流转,看得久了,竟觉得那玄鸟像是要从玉上飞出来似的。
“公主,该梳头了。”乳母端着桃木梳走过来,身后跟着端着脸盆的小桃。小桃今天的动作格外轻,走路时脚尖踮着,像是怕踩碎了地上的露水,眼睛却不住地往白灵这边瞟,神色里藏着点按捺不住的慌张,又掺着点兴奋。
乳母把白灵的头发散开,乌黑的发丝垂到肩头,像一匹柔软的黑绸。她拿起桃木梳,轻轻梳着,动作比平时更慢了些——昨日周使来王宫的事,她夜里翻来覆去想了半宿,总觉得心里不踏实。大卜说周人“尊人伦,轻鬼神”,还特意嘱咐不能让质子靠近祭灵宫,这质子没来,宫里的气氛就己经紧了三分,真等质子来了,指不定还要出什么事。
“张婆婆,”白灵忽然开口,眼睛还盯着手里的玉玦,“昨日小桃说,周人要送个‘质子’来,质子是什么呀?”
乳母的手顿了一下,桃木梳卡在了发间,她连忙放缓力道,把梳子抽出来,声音尽量放得平和:“公主怎么还记着这事?不过是王宫的寻常事,和咱们没关系。”
“可小桃说,是个少年呢。”白灵转过头,乌溜溜的眼睛里满是好奇,“和我差不多大吗?他也会住在王宫里吗?”
站在一旁的小桃听见这话,手里的脸盆晃了一下,水溅出来几滴,落在青石板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她慌忙低下头,用袖子擦了擦,却被乳母狠狠瞪了一眼——昨日乳母就叮嘱过她,不许在公主面前提“质子”的事,宫里的忌讳多,万一被巡逻的侍卫听见,她们几个都要遭殃。
小桃缩了缩脖子,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又把话咽了回去。可她心里实在憋得慌——今早她去后厨打水时,听见两个内侍在墙角嚼舌根,说那质子是周族首领姬昌的亲孙子,名叫姬满,才十岁,听说比王宫的子弟还聪慧,三日后就会跟着周人的队伍进都城。这话像颗小石子投进了她心里,不跟人说说,总觉得浑身不自在。
乳母把白灵的头发梳成两个小小的发髻,用素色的绢带系好,又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乱发,才松了口气:“公主别管这些,咱们祭灵宫有宫规,不该问的别问,不该想的别想。一会儿吃完早膳,咱们去殿后的小花园看看,昨日新浇了水,那几株兰草该冒新芽了。”
白灵没说话,又转回头看向窗外。祭灵宫的墙己经被加高三尺,站在窗边只能看见头顶的一小片天,蓝得有些发空。风从窗缝里吹进来,带着点远处宫墙的尘土味,她忽然想起七岁那年,也是这样的风,吹来了墙外少年的读书声,调子朗朗的,像麦田里的稻草人,站在风里,安安静静的,却让人记了好久。
“公主,粥好了。”小桃端着粥碗走过来,脚步放得极轻,把碗放在白灵面前的小几上时,趁着乳母转身去拿小菜的功夫,飞快地凑到白灵耳边,压低声音说道:“公主,我今早听内侍说,那质子是周伯姬昌的孙子,叫姬满,才十岁,和公主差不多大呢!三日后就会来王宫,住在……住在质子院,离咱们祭灵宫不远!”
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像蚊子嗡嗡叫,可每个字都清清楚楚地钻进了白灵耳朵里。白灵的指尖猛地一颤,手里的玉玦差点掉在小几上,她连忙攥紧,心口突然“咯噔”一下,像是有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随即一股暖意慢慢散开,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明显,从心口一首蔓延到指尖,连手里的玉玦都似乎跟着热了起来。
“小桃!”乳母刚好端着小菜转过身,看见小桃凑在白灵耳边,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快步走过去,一把拉过小桃,压低声音呵斥道,“你忘了昨日的教训了?前几日李宫女就是因为提了‘周’字,被杖责二十赶出宫,你想重蹈覆辙吗?”
小桃吓得脸都白了,连忙往后退了一步,低着头小声辩解:“我……我就是想告诉公主……”
“有什么好告诉的!”乳母的声音里带着点急怒,又怕声音太大被外面的侍卫听见,只能压着嗓子,“这些事不是咱们该管的,更不是公主该知道的!再敢多嘴,我就禀明管事,把你调到浣衣局去!”
小桃不敢再说话了,眼圈微微泛红,低着头站在一旁,手里的帕子攥得紧紧的。她知道乳母是为她好,可她就是觉得,公主天天待在祭灵宫里,连外面的天是什么样都快忘了,多知道点外面的事,总归是好的。
白灵坐在软榻上,没理会乳母和小桃的争执,只觉得心口的暖意越来越浓,像揣了个小小的炭炉,温温的,却不烫人。她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心口,指尖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比平时快了些,“咚咚”的,和手里玉玦的温度呼应着,像是在和什么东西共鸣。
她忽然想起了那个梦。
是去年冬天的事了,那时候祭灵宫的窗棂上还结着冰花,她夜里睡得不安稳,梦见一个穿黑衣服的人站在殿门口,手里拿着一块木片,木片上刻着一个“周”字。那人没说话,只把木片递给她,她刚接过来,就听见一个低沉的声音说:“不久有周人入商,是你的‘劫’,也是你的‘缘’。”
当时她还小,不知道“劫”是什么,也不知道“缘”是什么,只觉得那木片冰冰的,醒来后还摸了摸枕头,以为木片会在那里。可现在,听见小桃说“周人质子要来”,听见“姬满”这个名字,心口的暖意,手里玉玦的温度,还有梦里那个“缘”字,突然像串珠子似的,被一根看不见的线串了起来。
“缘……”白灵小声嘀咕着,指尖轻轻碰了碰心口,“是那个少年吗?”
乳母呵斥完小桃,转身看见白灵摸着心口发呆,脸色缓和了些,走过去坐在软榻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公主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白灵抬起头,看着乳母,眼睛里满是疑惑:“张婆婆,‘缘’是什么意思呀?就像……就像我和桃花的缘?春天能看见它开花,冬天它就谢了?”
乳母愣了一下,没想到白灵会问这个。她这辈子都待在宫里,见惯了生离死别,见惯了尔虞我诈,哪里懂什么“缘”?她只能含糊地摇了摇头:“公主还小,不用懂这些。等公主长大了,自然就明白了。”
“可我想现在懂。”白灵固执地说道,又摸了摸心口,“这里暖暖的,好像在告诉我,那个叫姬满的少年,和我有关系。就像……就像这块玉一样。”
她说着,把手里的玄鸟玉玦举到乳母面前。乳母看着那块玉,眼神复杂——这玉是大王亲自送来的,说能“通玄鸟神,护佑祭天”,可现在,公主却把它和周人的质子联系在一起,这要是被大王知道了,后果不堪设想。
“公主别胡思乱想了。”乳母连忙把玉玦按回白灵的衣袋里,又替她把衣襟拢了拢,遮住玉玦的痕迹,“这玉是玄鸟神的信物,只能保佑公主,和旁人没关系。那周人质子是外邦人,和咱们祭灵宫半点关系都没有,公主不许再想了,知道吗?”
白灵看着乳母严肃的脸,点了点头,却没把乳母的话放在心里。她能感觉到,衣袋里的玉玦还在发热,心口的暖意也没散,就像有个小小的声音在告诉她,那个叫姬满的少年,很快就会来,而他们的相遇,会和“祭天”不一样,会和祭灵宫的宫规不一样,会是一件……让她心口暖暖的事。
早膳过后,乳母带着白灵去殿后的小花园。花园不大,只有几株兰草和一棵老槐树,槐树下放着一张石桌,石桌上还摆着白灵昨日画的画——用炭笔在竹片上画的桃花,花瓣画得歪歪扭扭,却透着股孩子气的认真。
乳母蹲在兰草边,小心翼翼地拨掉草叶上的露珠,嘴里念叨着:“这兰草娇气,得天天看着,不然就蔫了。”她其实是想借着侍弄花草,转移白灵的注意力,不让她再想质子的事。
白灵坐在石凳上,手里拿着那片画着桃花的竹片,目光却落在花园的围墙上。围墙也被加高三尺,墙头还加了一层尖刺,是用青铜做的,在阳光下闪着冷光。她想起昨日小桃说,质子院离祭灵宫不远,那是不是意味着,只要她站得高一点,就能看见质子院的方向?
“张婆婆,我能爬上去看看吗?”白灵指着旁边的老槐树,树干很粗,枝桠伸得很高,最高的那根枝桠刚好能超过围墙。
乳母吓了一跳,连忙站起身,拉住白灵的手:“公主可不能爬树!摔下来怎么办?再说宫规也不许呀!”
“我就看一眼。”白灵拉着乳母的袖子,轻轻晃了晃,语气带着点恳求,“我想看看质子院在哪里,想看看……那个少年会不会从那边过来。”
乳母的心里“咯噔”一下,连忙捂住白灵的嘴:“公主!这话可不能说!要是被巡逻的侍卫听见,咱们都要受罚的!”她左右看了看,确认花园里没有其他人,才松开手,蹲下身,眼睛里满是担忧,“公主,你听婆婆说,那周人质子和咱们不是一路人,大王也说了,不许他靠近祭灵宫。咱们安安分分待在宫里,等着公主长大,就是最好的,别去想那些不该想的,好不好?”
白灵看着乳母眼里的担忧,心里有点难受。她知道乳母是为她好,可她真的好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好想看看那个叫姬满的少年——他会不会像七岁那年墙外的少年一样,喜欢读书?他会不会也见过幽冥族的黑影?他会不会知道“缘”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了,张婆婆。”白灵低下头,把手里的竹片放在石桌上,不再提爬树的事。可她的目光还是忍不住往围墙那边瞟,心里默默数着日子——小桃说三日后质子就会来,那就是今天、明天、后天,后天的这个时候,姬满就会住进质子院,离她这么近。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伴随着甲胄碰撞的“哐当”声,是巡逻的侍卫。乳母连忙拉着白灵站起身,躲到老槐树后面——宫规规定,除了乳母和宫女,不许白灵见其他“活人”,要是被侍卫看见,又要惹麻烦。
侍卫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停在了花园的门口。白灵躲在树后,偷偷探出头,看见两个穿青铜甲胄的侍卫站在门口,手里握着长矛,正西处张望。
“听说了吗?三日后质子就要来了,大王特意吩咐,这几日要加强祭灵宫周边的巡逻,不许任何人靠近。”一个侍卫的声音传了过来,带着点不耐烦,“咱们哥俩倒霉,被分到这破地方,天天看着这堵破墙,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别抱怨了,”另一个侍卫说道,“听说那质子是周伯姬昌的孙子,年纪不大,却挺有骨气的。大王要把他安置在质子院,还派了人监视,就是怕他搞小动作。咱们只要看好祭灵宫,别让他靠近,就没事了。”
“也是。”第一个侍卫的声音低了些,“不过说起来,这祭灵宫里的圣女,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听说从小就被关在这里,连外人都不能见,怪可怜的。”
“别瞎打听!”第二个侍卫连忙打断他,“这是宫里的忌讳,小心祸从口出!咱们赶紧走,下一处还得巡逻呢!”
脚步声渐渐远去,乳母才拉着白灵从树后走出来,脸色苍白。刚才侍卫的话,白灵听得清清楚楚——他们说姬满“有骨气”,说他会被“监视”,还说她“怪可怜的”。
白灵摸了摸心口,暖意又涌了上来,比之前更甚。她忽然觉得,那个叫姬满的少年,和她一样,都是被关在王宫里的人——她被关在祭灵宫,等着“祭天”;他被关在质子院,等着不知道什么结局。他们都是孤独的,都是不自由的。
“张婆婆,”白灵抬起头,看着乳母,眼睛里闪着光,“那个叫姬满的少年,他会不会也觉得孤单呀?”
乳母愣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看着白灵眼里的光,心里忽然有点发酸——公主长这么大,除了她和几个宫女,就没见过其他人,连同龄的孩子都没接触过。现在听说有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少年要来,她心里盼着的,或许不是什么“缘”,只是一个能陪她说话的人,一个能让她不那么孤单的人。
“或许吧。”乳母轻轻摸了摸白灵的头顶,声音软了些,“不过公主不用担心,咱们还有兰草,还有老槐树,还有公主画的桃花,咱们不孤单。”
白灵点了点头,却又摇了摇头。她知道乳母是在安慰她,可她心里清楚,兰草不会说话,老槐树不会回应,画的桃花也不会结果。而那个叫姬满的少年,他会说话,会读书,或许还会和她一样,能看见幽冥族的黑影,能感受到心口的暖意。
她走到围墙边,伸出手,轻轻碰了碰冰冷的墙皮。墙很高,很高,把她和外面的世界隔开了。可她相信,三日后,那个叫姬满的少年会来,而他们之间,会有一条看不见的线,把他们连在一起,就像她手里的玄鸟玉玦,把她和“缘”连在一起。
夜里,白灵躺在床上,手里攥着玄鸟玉玦,心口的暖意还没散。她闭上眼睛,又想起了那个梦——穿黑衣服的人,刻着“周”字的木片,还有那句“是你的‘劫’,也是你的‘缘’”。
现在她好像有点懂了,“劫”或许是“祭天”,是被关在祭灵宫的日子;而“缘”,或许就是那个叫姬满的少年,是他带来的暖意,是他让她觉得,自己不是一个人。
她摸了摸心口,对着空气小声说道:“姬满,三日后,你要快点来呀。”
话音刚落,她忽然看见殿门口闪过一道黑影,是幽冥族的虚影。虚影没有说话,只是对着她点了点头,然后就消失了。
白灵笑了笑,把玉玦贴在胸口,闭上眼睛,慢慢睡着了。梦里,她看见一个穿青衫的少年,站在祭灵宫的墙外,手里拿着一片刻着“周”字的木片,对着她笑。她想跑过去,却被围墙挡住了,可她不着急,因为她知道,三日后,他们就会见面。
殿外的月光透过窗棂,洒在白灵的脸上,她的嘴角还带着笑,手里的玄鸟玉玦,在月光下闪着淡淡的光,像是在为三日后的相遇,悄悄做着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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