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灵宫的午后总透着股散不去的凉，连院角晒得半干的艾草都没了精神，叶子蔫蔫地贴在石台上。白灵坐在窗边的矮凳上，手里攥着块刚绣好的布片——上面绣了个小小的谷堆，是照着姬满帕子里画的样子绣的，针脚比之前整齐多了，她本来想下午姬满来的时候，偷偷塞在帕子里给他。
“灵灵，喝口水吧，刚晾好的，不烫。”乳母端着陶碗走过来，碗沿还沾着点水渍，“你都坐这儿半个时辰了，姬满该来的时候自然会来，别老盯着窗户看。”
白灵接过陶碗，指尖碰着碗壁的温度，心里却没怎么暖。她往窗缝外瞥了一眼，能看见远处槐树下的两个侍卫，正靠在树干上闲聊，手里的戈矛斜斜地靠在腿边，没像之前那样盯着窗户——她心里松了点，却又有点慌，总觉得今天的风比平时急，吹得窗棂吱呀响，像在催着什么。
她抿了口温水，刚想跟乳母说“姬满今天会不会带新的农诗来”，就听见远处突然传来一阵粗重的争吵声，顺着风飘进来，断断续续的，却能清楚地辨出其中一个嚣张的声音——是子受！
白灵手里的陶碗“哐当”一声撞在窗沿上，水洒了一半在布片上，把刚绣好的谷堆晕湿了一小块。她猛地站起来，扑到窗缝前，耳朵贴在冰凉的木头上，使劲往外面听——除了子受的声音，还有个熟悉的、带着点倔强的声音，是姬满！
“……勾连活祭……你也敢碰？”子受的声音像块石头砸在地上，又沉又狠，“质子也配跟圣女传私帕？按商国的规矩，该焚身！”
“焚身”两个字钻进耳朵里，白灵的身子瞬间僵住，指尖死死抠着窗棂的木纹，指甲都快嵌进去了。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子受说什么？私帕？焚身？姬满怎么会跟“活祭”扯上关系？他们明明只是递递帕子，说说农诗，怎么就成了“勾连”？
“那是我的帕子，跟她没关系！”姬满的声音带着点喘，像是在挣扎，“子受，你别冤枉人！”
“冤枉你？”子受的笑声透着股阴狠，“帕子在我手里，上面的字还没干呢！不是圣女写的，难道是你这个周族质子自己绣的？”
帕子在子受手里？！白灵的心跳一下子漏了半拍，脑子里“嗡”的一声，全是姬满之前递来的帕子——那些写着农诗、画着田野的帕子，那些带着姬满温度的帕子，现在竟然被子受抢了？子受会不会把帕子撕了？会不会拿着帕子去告诉帝乙？
她想喊姬满，想让他把帕子拿回来，可嘴像被黏住了似的，怎么也张不开。她只能死死贴在窗缝上，听着外面的动静——有铠甲碰撞的脆响，有拳头砸在肉上的闷响，还有姬满压抑的闷哼声。
“公子！别打了！求您别打了！”是周忠的声音，带着哭腔，“帕子还您！我们再也不递了！求您饶了我家公子吧！”
白灵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窗棂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她能想象到外面的样子——子受带着随从，把姬满按在地上打，周忠跪在旁边求情，而姬满怀里的帕子，正被子受攥在手里，像捏着他们之间唯一的念想。
“饶了他？”子受的声音更凶了，“敢跟本王子抢东西，还敢护着圣女，今天不把他打出记性，他就不知道这商王宫谁说了算！”
“砰”的一声闷响，像是有人被踹在了地上，紧接着就是姬满的一声痛哼。白灵的心像被一只手紧紧攥住，疼得她喘不过气。她想冲出去，想把姬满拉开，可她知道自己不能——祭灵宫的门从外面锁着，她连院子都出不去，只能像个囚徒似的，趴在窗缝里听着姬满被打，连一句“别打了”都喊不出去。
“子受！你放开他！”白灵终于忍不住，对着窗缝喊了一声，声音又哑又颤，被风吹得七零八落，“帕子是我的！跟姬满没关系！你要罚就罚我！别打他！”
可外面的争吵声太大，她的声音根本传不出去。槐树下的两个侍卫听见动静，也慌了神，提着戈矛往争吵的方向跑，路过祭灵宫窗户时，还往里面瞥了一眼——白灵赶紧缩到窗后，捂着嘴，眼泪掉得更凶了。
她怕侍卫看见她在哭，怕他们去告诉子受，怕子受会更生气，会打得更狠。她只能靠着冰冷的墙壁，慢慢滑坐在地上，双手抱着膝盖，耳朵里全是外面的声音——子受的怒骂声，随从的拳脚声，周忠的哀求声，还有姬满偶尔传来的、却始终没服软的声音。
“帕子……还给我……”姬满的声音很虚弱，却带着股倔劲，“那是……我的东西……你不能拿……”
“你的东西？”子受嗤笑一声，“现在这帕子是我的了！我要拿着它去见父王，让他看看你这个周族质子，是怎么勾连圣女、意图不轨的！到时候不仅你要焚身，连这个圣女，也得提前祭天！”
“你敢！”姬满的声音突然拔高，带着股狠劲，“子受，你要是敢动她，我就算拼了这条命，也不会放过你！”
白灵靠在墙上，眼泪把衣襟都打湿了。她知道姬满是在护着她，可她更怕——怕子受真的把帕子拿给帝乙，怕帝乙会下令把她提前祭天，更怕姬满会因为她，被烧成灰烬。
她想起姬满教她写“人”字时说的话：“一撇一捺，站着就是人”；想起姬满说“待人如人，比什么都重要”；想起姬满画的周族田野，说“以后带你去看麦子”——这些话像小太阳似的，之前还暖着她的心，现在却让她更难受。
要是她没有递帕子给姬满，要是她没有跟姬满说农诗，要是她从来没有跟姬满说话，姬满是不是就不会被子受刁难，不会被打，不会面临“焚身”的危险？
“都怪我……都怪我……”白灵用手捂着脸，哭声越来越大，肩膀一抽一抽的，“要是我没递帕子……你就不会有事了……都怪我……”
乳母听见哭声，赶紧跑过来，蹲在她身边，把她搂进怀里：“灵灵，别哭了，没事的，姬满那么机灵，肯定能想办法的，子受不敢真把他怎么样的。”
“可是……可是帕子在子受手里……他要拿给帝乙……要把姬满焚身……还要把我祭天……”白灵趴在乳母怀里，哭得喘不过气，“乳母，我不想死……我还没见过麦子……还没见过桑葚……还没跟姬满一起去周族的田野……我不想死……”
乳母拍着她的背，自己的眼睛也红了。她知道白灵的苦，知道这孩子好不容易才觉得自己是“人”，好不容易才有了盼头，现在却要面临这么可怕的事。可她也没办法，只能抱着白灵，一遍遍地说：“没事的，会好的，姬满会有办法的，咱们再等等，再等等……”
外面的争吵声渐渐小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像是有人在跑。白灵赶紧从乳母怀里抬起头，擦了擦眼泪，又扑到窗缝前——能看见子受带着随从，怒气冲冲地往宣政殿的方向走，手里好像没拿着帕子。
然后，她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扶着另一个佝偻的身影，慢慢往这边走——是姬满！还有周忠！
姬满的衣服沾满了尘土，左边的袖子破了个大口子，露出里面青一块紫一块的胳膊，脸上还有几道抓痕，嘴角好像还沾着血。他走得很慢，一瘸一拐的，显然是伤得不轻，可他的手却紧紧揣在怀里，像是护着什么宝贝。
“姬满！”白灵对着窗缝喊了一声，声音里还带着哭腔，“你怎么样？伤得重不重？帕子呢？帕子拿回来没？”
姬满听到她的声音，脚步顿了一下，慢慢抬起头，往窗户这边看。他的脸色很苍白，嘴唇也没了血色，可看到窗缝里露出的那点乌黑的头发时，嘴角还是轻轻扬了一下，声音虽然虚弱，却很清晰：“我没事……帕子拿回来了……没丢……你别担心……”
他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掏出那块帕子，隔着老远，对着窗户晃了晃——帕子虽然沾了点尘土，有点皱，可上面绣的小艾草叶还在，写的农诗也还在，还是之前那个样子。
白灵看着那块帕子，眼泪又掉了下来，可这次的眼泪里，有担心，有委屈，却也有了点安心。她对着姬满喊：“你快回质子院上药！别再绕路了！我明天再等你递帕子！”
“好……”姬满点了点头，又往窗户这边看了一眼，才扶着周忠，慢慢往质子院的方向走。他的背影有点佝偻，却很坚定，手里始终紧紧护着那块帕子，像是护着他们之间唯一的光。
白灵趴在窗缝上，看着姬满的背影慢慢消失在拐角处，才慢慢滑坐在地上。她伸手摸了摸自己怀里的布片——就是那块绣了谷堆的布片，虽然被水洒湿了一小块，可她还是要好好收着，等明天姬满来的时候，给他。
乳母走过来，递给她一块干净的布巾，让她擦眼泪：“你看，我说姬满会有办法的吧？帕子拿回来了，他也没事，你就别再哭了，再哭眼睛该肿了。”
白灵接过布巾，擦了擦脸上的眼泪，点了点头。可她心里还是慌——子受今天没把帕子拿给帝乙，不代表明天不会；姬满今天没被重罚，不代表以后不会。她知道，子受不会就这么算了，他们以后的路，肯定会更难走。
她攥紧手里的布片，又摸了摸窗台上那块姬满之前递来的、写着“人”字的帕子，心里突然有了个念头——她不能再这么胆小了，不能再只等着姬满来保护她。她要想办法，要保护姬满，要保护他们之间的帕子，要保护她还没实现的、去周族田野的盼头。
窗外的风还在吹，窗棂还在吱呀响，可白灵的眼神却慢慢变了——不再是之前的胆怯和迷茫，多了点坚定和倔强。她知道，接下来的日子会很难，可只要帕子还在，只要姬满还在，只要她还想着“要做人，要去看田野”，她就能撑下去。
她慢慢站起来，把绣着谷堆的布片小心地叠好，放进枕下，又把姬满写着农诗的帕子铺在窗沿上——明天，她要把布片塞在帕子里递给姬满，要告诉姬满，她不怕子受，不怕帝乙，她会跟他一起，等着去周族的那一天。
而此刻的质子院，姬满正坐在桌前，让周忠给自己上药。药酒擦在伤口上，疼得他龇牙咧嘴，可他却始终攥着那块帕子，时不时摸一下——帕子上好像还留着白灵的温度，能让他稍微不那么疼。
“公子，你这是何苦呢？”周忠一边给她涂药，一边叹气，“为了块帕子，跟子受硬碰硬，要是真被他打出个好歹，可怎么好？”
姬满看着帕子上的小艾草叶，笑了笑：“这不是普通的帕子，是白灵跟我之间的念想。要是帕子没了，她该多担心？再说，我是周族的人，不能让她觉得我怕了子受，不能让她觉得‘人’是可以随便欺负的。”
周忠看着他的样子，没再说话，只是手里的动作更轻了点。他知道，他家公子这是把白灵放在心上了，把那句“待人如人”放在心上了——就算在商王宫受再多的苦，也不肯丢了这份念想，丢了这份骨气。
月光透过窗户，照在帕子上，照在姬满的伤口上，也照在祭灵宫那扇紧闭的窗户上。两个隔着一堵墙的人，都攥着手里的帕子，心里都想着同一件事——明天，一定要把帕子递到对方手里，一定要告诉对方，别怕，我还在。
他们都知道，接下来的路不会好走，子受的刁难，帝乙的猜忌，侍卫的监视，还有那些看不见的危险，都在等着他们。可他们也都知道，只要还有帕子可递，还有念想可盼，还有彼此可等，就算再难的路，也能一步步走下去——因为他们是“人”，是站着的人，是不会轻易被打垮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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