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王帝乙三十五年,春。
祭灵宫的墙根下,不知何时冒出了几株桃树。许是去年风大,把御花园的桃核吹到了这里,又或是哪个心软的内侍偷偷埋的——没人说得清。但这春日照临的时候,光秃秃的枝桠上竟也缀满了粉白的花,花瓣薄得像蝉翼,沾着晨露,风一吹就晃,像无数个小铃铛在枝头颤。
七岁的白灵,己经能踮着脚够到最低的那根枝桠了。
她穿着件浅粉色的襦裙,是老宫女前几日刚拆了旧料子改的——料子是前年比干送来的,原本是深紫色,老宫女怕颜色太重压着孩子,拆了染成浅粉,领口没敢绣玄鸟,只缝了圈细细的白边,藏在衣襟里,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慢些,别摔着。”乳母坐在廊下的竹椅上,手里拿着针线,眼睛却没离开白灵的身影。春日的太阳暖,却没敢让白灵离窗边太远,只许她在廊下三尺范围内活动——这是宫规里没明说的“潜规矩”,离墙近了,怕听见外面的动静,离窗近了,怕看见不该看的人。
白灵“嗯”了一声,小手抓着粗糙的桃树枝,踮着脚尖,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去够最下面那朵开得最盛的桃花。花瓣上的露珠沾到她的指尖,凉丝丝的,她忍不住笑了,嘴角露出两个小小的梨涡:“奶,你看这花,像不像去年你给我扎头发的粉绒球?”
乳母抬头看了一眼,笑着点头:“像,比粉绒球还好看。不过只许摘一朵,摘多了枝桠会疼的。”
“知道啦。”白灵轻轻捏着花瓣,小心地把花摘下来——她怕弄掉花瓣,手指捏得极轻,连呼吸都放慢了。摘下来后,她捧着桃花跑到乳母身边,献宝似的递过去:“奶,你闻闻,好香呀。”
乳母接过桃花,放在鼻尖轻嗅——淡淡的甜香,混着春日的青草气,是这西方宫里难得的鲜活味道。她心里软了软,把花插在白灵的发髻上,指尖碰到孩子柔软的头发:“咱们白灵戴这个,比花还好看。”
白灵开心地跑到廊下的铜镜前——那是面黄铜镜,边缘都磨花了,照出来的人影模模糊糊的,但她还是能看见发髻上那点粉白。她对着镜子转了个圈,裙摆扫过地面的青苔,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像极了她昨晚听见的风吹树叶的声音。
就在这时,一阵风从宫墙的方向吹过来,带着点暖意,也带着点不一样的声音——不是风吹树叶的“沙沙”,不是乳母缝衣服的“簌簌”,是人的声音,清朗的,带着节奏,一字一句,像落在石板上的水珠,脆生生的。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白灵的动作一下子停住了,她站在原地,侧着耳朵,小眉头微微皱起——这声音她从没听过,既不是乳母的声音,也不是老宫女的,更不是之前送食物的内侍那种粗哑的嗓音,是少年人的声音,清亮,有劲儿,念出来的话虽然听不懂,却让她觉得心里痒痒的。
“奶,”白灵跑到乳母身边,拉着她的衣角,声音里满是好奇,“你听见了吗?有声音!”
乳母手里的针线顿了一下,脸色瞬间变了——她也听见了,是从宫墙外面传过来的,离得不算近,却能听清字句,像是王宫子弟在念书。她赶紧放下针线,拉着白灵往殿内走:“没听见什么,是风吹过墙缝的声音,快进来,外面太阳晒。”
“不是风!”白灵挣开乳母的手,又跑到廊边,朝着宫墙的方向望去——墙太高了,她踮着脚也看不见外面,只能看见头顶的天空,蓝得像块布,飘着几朵白云。可那声音还在继续,断断续续的,又念了一句:“……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真的有人在说话!”白灵回头对着乳母喊,眼睛亮得像星星,“是个小哥哥!他在念东西!奶,他是谁呀?他在墙外做什么?”
乳母的心跳得飞快,她快步走过去,捂住白灵的嘴,把她往殿内拉,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几分慌乱:“别喊!不许说!也不许听!”
白灵被她捂得有点喘不过气,小手抓着乳母的手腕,眼里满是委屈——她只是听见了好听的声音,想问问是谁,为什么奶要这么凶?
这时,负责打扫殿内的老宫女端着一盆清水过来,看见这情景,赶紧放下水盆跑过来:“怎么了这是?乳母,你别吓着圣女啊。”
“你没听见外面的声音?”乳母松开手,指着宫墙的方向,声音还在发颤,“是王宫子弟在念书,飘进来了!”
老宫女脸色一下子白了,她赶紧走到廊边,侧着耳朵听了听——果然,那清朗的读书声还在,虽然断断续续,却能确定是人的声音。她赶紧退回来,拉着白灵的手,小声说:“圣女,那不是人的声音,是……是玄鸟神在说话,是保佑咱们的,咱们不能偷听,得赶紧进殿里去。”
“玄鸟神?”白灵歪着脑袋,眼里满是疑惑,“玄鸟神的声音不是这样的呀,奶说玄鸟神的声音是‘啾啾’的,像小鸟叫。这个声音是小哥哥的,我听得出来!”
老宫女被问得哑口无言,只能求助地看向乳母——她们俩守着宫规,连“人”字都不敢跟白灵多提,现在突然冒出个外面的少年声音,怎么解释才能不让孩子起疑?
乳母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的慌乱,蹲下来,握着白灵的肩膀,眼神尽量温柔:“白灵,听奶说,那确实是王宫里面的人,是……是王宫子弟在做课业,念书呢。”
“王宫子弟?”白灵抓住了关键词,眼睛更亮了,“就是比干大人说的,王族的小哥哥吗?他们也像我一样,要认字念书吗?”
“是……是吧。”乳母含糊地回答,不敢多说——宫规里不许跟圣女提“王族子弟”,更不许说他们的事,可现在要是不回答,白灵肯定会一首追问,万一被外面的侍卫听见,又是麻烦。
“那他们在哪里念书呀?”白灵接着问,小手还抓着乳母的袖子,“是不是在很大的房子里?有很多小哥哥一起?他们除了念书,还会玩吗?比如……比如追蝴蝶,或者像我一样摘桃花?”
一连串的问题抛过来,乳母和老宫女都慌了——这些问题,她们一个都不敢回答。说多了,违反宫规;不说,又怕孩子起疑。乳母只能硬着头皮,打断白灵的话:“好了,别问了。王宫子弟的事,不是咱们该问的,也不是咱们该想的。咱们只要在宫里好好的,就行了。”
“为什么不能想呀?”白灵的眼神暗了下来,小手慢慢松开了乳母的袖子,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裙摆,声音小了很多,“我就是想知道,他们念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想知道外面的小哥哥,是不是也喜欢桃花。”
乳母心里一酸,鼻子有点发堵——这孩子从出生起就被关在这西方宫里,没见过别的孩子,没听过外面的声音,现在只是听见了几句读书声,就这么好奇,这么向往。可她不能满足孩子的心愿,只能按着宫规,把她的好奇一点点压下去。
“没有为什么,这是规矩。”乳母站起身,拉着白灵的手往殿内走,“咱们进去玩拨浪鼓好不好?奶给你新缝了个红穗子,比之前的还好看。”
白灵没说话,任由乳母拉着她走。她回头望了一眼宫墙的方向,那读书声还在断断续续地飘进来,像一根细细的线,牵着她的心。她摸了摸发髻上的桃花,花瓣好像没那么香了,也没那么好看了。
老宫女赶紧跟在后面,把廊下的竹椅、针线都搬进殿内,又仔细检查了门窗,把能透风的缝隙都用布堵上——她怕再听见外面的声音,怕白灵再追问,更怕被侍卫发现她们“偷听”,落得个“惑乱圣女”的罪名。
进了殿内,乳母从柜子里拿出那个玄鸟拨浪鼓,上面果然系着新的红穗子,晃起来“咚咚”响。她把拨浪鼓递给白灵:“你看,新穗子,快玩玩。”
白灵接过拨浪鼓,却没像往常一样摇,只是把它抱在怀里,坐在窗边的小凳上——虽然窗户被布堵上了,看不见外面,也听不清读书声了,但她还是望着窗户的方向,眼神有点空。
乳母看着她的样子,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着疼。她走过去,坐在白灵身边,轻轻摸了摸她的头:“白灵,别不高兴了。等以后……等以后有机会,奶带你看更多好看的花,好不好?”
“真的吗?”白灵抬头,眼里有了点光。
“真的。”乳母勉强笑了笑,心里却清楚——这是骗孩子的话,她们永远都没有“以后”,永远都出不了这祭灵宫。
那天下午,白灵没怎么说话,也没玩拨浪鼓,只是抱着桃花,坐在窗边,时不时摸一下心口——那里还是暖暖的,像有个小太阳在跳,可她总觉得,心里好像空了一块,就像看见桃花却摘不到,听见好听的声音却不知道是谁一样。
晚饭的时候,老宫女端来一碗小米粥,还有一块桂花糕——是白灵平时最喜欢吃的。可她只是吃了两口粥,就放下了勺子。
“怎么不吃了?”乳母把桂花糕递到她面前,“你不是最喜欢吃这个吗?”
白灵摇摇头,把桂花糕推回去:“不想吃了。奶,王宫子弟念的那些话,是不是很好听呀?”
乳母手里的碗顿了一下,她看了一眼老宫女,然后对着白灵说:“那些话是用来做课业的,没什么好不好听的。咱们不提这个了,好不好?”
白灵没再追问,只是低下头,继续用勺子拨弄着碗里的粥。乳母看着她,心里叹了口气——她知道,那几句读书声,己经像种子一样落在了白灵的心里,就算现在不提,以后也总会想起。这西方宫墙,能挡住人的脚步,却挡不住孩子对外面世界的好奇。
那天晚上,白灵做了个梦。梦里,她站在一片很大的桃林里,到处都是粉白的桃花,风吹过来,花瓣落在她的头上、肩上。然后,她听见了白天那个清朗的少年声音,从桃林的另一边传过来,念着“杨柳依依”“雨雪霏霏”,她想跑过去看看是谁,可不管怎么跑,都离那声音很远,只能听见声音,却看不见人。
醒来的时候,白灵的眼角有点湿。她摸了摸发髻,桃花己经蔫了,花瓣掉了两片,落在枕头上。她把桃花捡起来,放在手心,小声说:“小哥哥,你明天还会来念书吗?”
殿外的风,吹过宫墙,带着点春日的暖意,却没带来任何回答。乳母在旁边睡得很沉,发出轻微的鼾声,老宫女在隔壁房间也没动静。整个祭灵宫,只有白灵抱着一朵蔫掉的桃花,睁着眼睛,望着黑漆漆的屋顶,心里想着那个没见过的、念着好听的话的小哥哥。
她不知道,那个在墙外念书的少年,是谁;也不知道,这样的读书声,她还能听见几次;更不知道,这几句偶然听见的话,这份对“外面小哥哥”的好奇,会成为她心里最早的一道“人欲”,像春天的种子,在她“纯净”的世界里,悄悄发了芽。
第二天早上,白灵早早地就起来了。她跑到廊下,朝着宫墙的方向望,希望能再听见那个少年的读书声。可首到太阳升到头顶,宫墙外都安安静静的,只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还有侍卫巡逻的脚步声。
“奶,小哥哥怎么没来呀?”白灵拉着乳母的衣角,声音里带着点失落。
乳母心里一紧,赶紧说:“王宫子弟要做很多课业,不是每天都来这里念书的。咱们回去玩拨浪鼓,好不好?”
白灵点点头,跟着乳母往回走。她走得很慢,一步三回头地望着宫墙的方向——那朵蔫掉的桃花,被她夹在了乳母教她认字的竹简里,她想把它好好存着,就像存着那个好听的声音,存着对外面世界的一点点向往。
祭灵宫的桃花还在开,粉白的花瓣落在地上,被风吹着滚到墙根下。白灵坐在廊下,抱着拨浪鼓,偶尔会摸一下心口,那里还是暖暖的。她有时候会想,墙外的世界,是不是也有这么好看的桃花?是不是也有暖暖的太阳?是不是还有很多像她一样,喜欢听好听的话的孩子?
这些问题,她不敢再问乳母,也不敢问老宫女,只能藏在心里,像藏着那朵蔫掉的桃花一样,小心翼翼的。她不知道,这份藏在心里的好奇,会在未来的日子里,一点点长大,会让她忍不住去靠近窗,靠近墙,去寻找外面世界的痕迹,也会让她离宫规越来越远,离那个“纯净圣女”的身份越来越远。
而此刻的宫墙外面,那个念书的少年己经走了——他是商王的侄子,被太傅安排在这附近的书房做课业,昨天只是偶然念得大声了些,才让墙内的白灵听见。他不知道,自己几句无心的读书声,会在一个七岁女孩的心里,种下一颗向往外面世界的种子;更不知道,这颗种子,会在未来的日子里,生根发芽,改变两个人的命运。
风又吹过来了,带着桃花的香气,也带着宫墙内外的寂静。白灵坐在廊下,望着头顶的天空,手里紧紧攥着那个玄鸟拨浪鼓,心里默默想着:小哥哥,你明天一定要来呀,我还想再听你念书呢。
她不知道,这样的期待,对她来说,是多么奢侈;也不知道,这西方宫墙,会把她的期待,一点点变成失望,变成无奈,变成她心里永远的牵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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