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王帝乙三十五年，夏。
祭灵宫的蝉鸣从清晨吵到日暮，声嘶力竭的，像是要把这西方宫墙里的闷热都喊散。七岁的白灵趴在廊下的竹席上，手里拿着根细竹枝，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地上的蚂蚁——蚂蚁正拖着半粒掉落的桂花糕碎屑，往墙根的洞里爬，爬得慢，却执拗得很，好几次被竹枝挡住去路，绕个弯又接着爬。
“别逗它们了，小心蚂蚁爬到你身上。”乳母坐在旁边，手里缝着件浅青色的小褂子，针脚走得密，额头上渗着细汗，时不时拿起旁边的蒲扇，给白灵扇两下风，“这天也太热了，等会儿让老宫女去冰窖拿块冰，给你镇碗酸梅汤喝。”
白灵“嗯”了一声，放下竹枝，侧着身子看向宫墙——墙还是那么高，青灰色的砖上爬着些青苔，被太阳晒得发蔫，连之前让她好奇的桃树，都耷拉着叶子，粉白的花瓣早就落光了，只剩下小小的青桃，藏在叶缝里，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她这两个月没再听见墙外的读书声了。
刚开始那几天，她还每天早早地趴在廊下等，竖着耳朵听，可除了蝉鸣、风声，就是侍卫巡逻的脚步声，连半个人声都没有。后来乳母跟她说，王宫子弟的课业换了地方，不在这附近了，她才慢慢不等了，可心里总觉得空落落的，像少了点什么。
“奶，”白灵突然开口，声音软乎乎的，带着点委屈，“王宫子弟什么时候才会再过来念书呀？我还想听听他们念的话。”
乳母手里的针线顿了一下，心里叹了口气——这孩子心里还记着那几句读书声呢。她放下针线，摸了摸白灵的头，笑着说：“等秋天凉快了，说不定他们就过来了。现在天太热，课业都挪到凉快的地方去了，咱们先喝酸梅汤，等秋天好不好？”
白灵点点头，又转过身，继续盯着蚂蚁看。乳母看着她小小的身影，心里有点酸——这孩子长到七岁，见过的活人不超过五个，连跟同龄孩子玩的机会都没有，几句偶然听见的读书声，都能让她记这么久。
没过多久，老宫女就端着一碗酸梅汤过来了，碗边还镇着块晶莹的冰块，冒着丝丝凉气。“圣女，快喝吧，刚从冰窖拿的冰，镇得透凉，喝了就不热了。”老宫女把碗放在白灵面前的小几上，小心翼翼的，生怕冰块化了的水滴到白灵身上。
白灵端起碗，喝了一口——酸溜溜的，带着点甜味，凉丝丝的液体滑进喉咙，瞬间驱散了不少热气，她眼睛一下子亮了，又喝了一大口，嘴角沾了点汤汁，像只偷喝了蜜的小猫。
“慢点喝，别呛着。”乳母笑着拿出帕子，给她擦了擦嘴角，“冰窖的冰金贵，咱们不能天天拿，偶尔喝一次解解暑就行。”
“我知道。”白灵点点头，小口小口地喝着酸梅汤，眼睛却又看向了宫墙的方向——她总觉得，墙的另一边，肯定有很多好玩的东西，有会念书的小哥哥，有能跑能跳的小伙伴，还有乳母说过的、比宫墙还高的山，会唱歌的小鸟。
可她只能在这里看着西方的天空，看着爬墙的蚂蚁，喝着偶尔能喝到的酸梅汤。
下午的时候，太阳稍微斜了点，没那么晒了。白灵喝了酸梅汤，困意上来了，趴在竹席上，没多久就睡着了，小眉头还微微皱着，像是在做什么不开心的梦。
乳母看着她睡熟了，轻手轻脚地把她抱进里间的床上，盖了块薄布，又把廊下的竹席、针线都收拾好，跟老宫女一起，坐在殿外的廊下，小声聊着天。
“你说，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老宫女的声音压得很低，“圣女都七岁了，还跟关在笼子里似的，连见个人都难，将来……将来要是真到了祭天的时候，可怎么办啊？”
乳母心里一紧，赶紧瞪了她一眼：“别瞎说！这种话能随便说吗？让侍卫听见了，咱们都得掉脑袋！”
老宫女赶紧闭上嘴，眼神里却满是担忧：“我也就是跟你说说，心里憋得慌。你看圣女多可怜，连个说话的小伙伴都没有，天天就跟蚂蚁、桃树作伴……”
乳母没再说话，只是看向里间的方向——她心里比谁都清楚，白灵的命早就定了，十六岁祭天，这是大王的旨意，谁也改不了。她们能做的，就是在这九年里，让白灵少吃点苦，少受点委屈，至于别的，想都不敢想。
而此刻的里间，白灵正陷在一个奇怪的梦里。
她梦见自己站在一片黑漆漆的地方，没有天，没有地，只有无边无际的黑，冷得她忍不住打哆嗦。就在她害怕得快要哭的时候，远处突然出现了一道黑影——穿着长长的黑衣服，跟她三岁时看见的“黑衣叔叔”一样，脸藏在黑影里，看不清样子。
“你是谁？”白灵小声问，声音都在抖，却没像小时候那样哭——她不知道为什么，心里虽然怕，却觉得这道黑影没有恶意。
黑影没说话，只是慢慢朝她走过来，脚步轻得像飘在地上，没有一点声音。走到她面前时，黑影伸出一只手，手里拿着一片小小的木片，递到她面前。
白灵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接了过来——木片是浅棕色的，摸起来有点粗糙，上面刻着一个她不认识的字，笔画很简单，像是一个“口”字，下面加了个“用”字。
“这是什么字呀？”白灵拿着木片，抬头问黑影。
“周。”黑影终于开口了，声音低沉得像从地底下传上来，没有一点温度，却很清晰，“周人。”
“周人是什么？”白灵更疑惑了，她从来没听过这个词，“是跟王宫子弟一样的人吗？”
黑影没回答她的问题，只是说：“不久，周人会入商。”他顿了顿，声音里似乎多了点别的东西，却又说不清楚，“他们是你的‘劫’，作者“静澜先生的故事”推荐阅读《凡尘，九世轮回》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也是你的‘缘’。”
“劫？缘？”白灵皱着小眉头，更听不懂了，“什么是劫？什么是缘呀？”
黑影没再解释，只是慢慢往后退，身影一点点变得透明，快要消失的时候，他又说了一句：“记住‘周’字，记住你的心——心之所向，命之所改。”
话音刚落，黑影就彻底消失了，周围的黑暗也开始慢慢褪去。白灵手里还拿着那片刻着“周”字的木片，却突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像是被什么东西推了一下，猛地睁开了眼睛。
“呼——”白灵大口喘着气，额头上全是冷汗，心脏“砰砰”跳得飞快，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她看了看周围，还是熟悉的里间，床上盖着薄布，窗外传来蝉鸣的声音，不是梦里那片黑漆漆的地方。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手——手里什么都没有，没有木片，只有一片冰凉的汗。
“是梦啊……”白灵小声说，心里却还是怕，还有点疑惑——那个黑影是谁？为什么要给她木片？“周人”是什么？“劫”和“缘”又是什么意思？还有最后那句“心之所向，命之所改”，她一句都听不懂。
就在这时，她突然觉得心口暖暖的，跟平时那种暖暖的感觉不一样，这次更热一点，像是有个小太阳在里面跳，连带着手里都好像还有木片的触感。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心口，那里平平的，没有任何东西，可那种暖暖的感觉却越来越明显，让她刚才的害怕都消散了不少。
“圣女，你醒了？”乳母听见里间的动静，推门走了进来，看见白灵坐在床上，额头上全是汗，赶紧走过去，摸了摸她的额头，“怎么出这么多汗？是不是做噩梦了？”
白灵点点头，拉着乳母的手，小声把梦里的事情说了一遍——从黑漆漆的地方，到穿黑衣服的人影，再到刻着“周”字的木片，还有黑影说的那些话，一句都没落下。
乳母越听脸色越白，手里的帕子都攥紧了，声音都在抖：“你……你说你又看见穿黑衣服的人了？还……还拿到了刻着字的木片？”
“嗯。”白灵点点头，把手里的木片动作比划了一下，“木片上的字是这样的，像个‘口’，下面加个‘用’，黑影说是‘周’字。奶，‘周’是什么呀？周人又是什么呀？”
乳母心里“咯噔”一下，赶紧捂住白灵的嘴，眼神警惕地看向门口，声音压得极低：“别瞎说！不许再提‘周’字！也不许再提梦里的事！听见没有？”
白灵被她吓了一跳，眼睛一下子红了，委屈地看着乳母：“奶，我做错什么了？为什么不能说呀？”
“不是你做错了，是……是这个字不能提。”乳母赶紧松开手，摸了摸她的头，声音软了下来，却还是带着几分慌乱，“宫里有规矩，有些字、有些话是不能随便说的，说了会惹麻烦，会被侍卫抓走的。咱们白灵乖，不说了，好不好？”
白灵虽然还是不明白，可看着乳母紧张的样子，还是点了点头：“好，我不说了。”
乳母松了口气，赶紧拿过帕子，给白灵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刚才的梦是假的，是你睡觉的时候想多了，别放在心上。咱们晚上吃你爱吃的小米粥，还有蒸蛋羹，好不好？”
“好。”白灵点点头，却还是忍不住摸了摸心口——那里还是暖暖的，梦里的木片、“周”字，还有黑影说的“劫”和“缘”，像刻在她心里一样，怎么都忘不掉。
她不知道，乳母刚才有多害怕——“周”字是周族的族名，周族是大商的敌人，宫里早就有规矩，不许随便提“周”字，更不许议论周族的事。白灵在梦里听见“周人”，还说出“周”字，要是被侍卫听见，不仅白灵会被怀疑“沾染周族邪气”，连她和老宫女都要遭殃。
晚上吃饭的时候，白灵没怎么说话，只是小口小口地喝着粥，偶尔摸一下心口。乳母和老宫女也没敢多提梦里的事，只是偶尔对视一眼，眼神里都满是担忧。
睡觉的时候，白灵又想起了梦里的黑影，想起了刻着“周”字的木片。她偷偷在心里画那个“周”字，画了一遍又一遍，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却觉得这个字很重要。她还想起黑影说的“周人是你的劫，也是你的缘”，虽然不懂“劫”和“缘”，却觉得心里暖暖的，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慢慢发芽。
她不知道，这个梦不是偶然，是幽冥族的提醒；她更不知道，“周人”这两个字，会彻底改变她的命运——既是让她走向祭天祭坛的“劫”，也是让她挣脱命运枷锁的“缘”。
而此刻的宗庙深处，被禁足的大卜正拿着一块龟甲，放在烛火下仔细看着。龟甲上的裂纹显示，“周人将入商，圣女命数将变”，他看着裂纹，长长地叹了口气：“天意啊……圣女的命，终究还是要跟周人绑在一起，只是不知道，这是大商的幸，还是不幸……”
他不知道，他期盼的“命数改变”，会来得那么快，也会那么惨烈；他更不知道，那个刻在白灵梦里的“周”字，会成为大商灭亡的开端，也会成为白灵九世轮回的起点。
祭灵宫的蝉鸣还在继续，月光透过窗缝，洒在白灵的床上，像一层薄薄的银纱。白灵抱着那个玄鸟拨浪鼓，慢慢睡着了，嘴角带着一丝浅浅的笑——她梦见自己拿着那片刻着“周”字的木片，站在一片开满花的地方，远处有个穿青衫的少年，正在念着她听不懂的话，声音清朗，像她之前听见的读书声一样好听。
她不知道这个梦会不会实现，却在心里悄悄盼着——盼着“周人”早点来，盼着能再听见好听的读书声，盼着能走出这西方宫墙，看看外面的世界。
而这份期盼，像一颗种子，落在了她的心里，在暖暖的心口处，慢慢生根、发芽，等着有一天，能开出改变命运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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