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忘川汤引
天未亮，谢远山就带我出了门。露水打湿了我的裙摆，他却走得极稳，像是这条路走过千百遍。
”到了。”他在杏林最深处停下。
这里有一棵老得不像话的杏树，树干粗得需要三人合抱。树皮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划痕，细看竟都是”杏”字，有新有旧，最深的已经长进了树心里。
”十八年前。”谢远山的手抚过那些刻痕，”这里发生过一场大火。”
我蹲下身，拨开厚厚的落叶。泥土里露出一角石碑，上面刻着”谢氏杏花林”五个字，只是”谢”字被人为凿去了半边。
”谢家祠堂原来就在这里。”他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那年杏花节，满京城的贵人都来了。我娘抱着我，就站在这棵树下。”
我突然发现，树干的另一侧有个小小的树洞，里面放着个油纸包。谢远山取出来，递给我。
”你奶奶藏的。”他说，”十八年来，她每个月都会来一次。”
纸包里是张发黄的画像，画上的女子抱着个女婴，站在杏花树下。女婴的襁褓上绣着半朵杏花，和我玉佩上的如出一辙。
”这是我娘。”谢远山指着画上的女子，”她怀里抱的......本该是我妹妹。”
我的手指开始发抖。
”那天夜里，谢家被诬陷通敌。”谢远山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可怕，”官兵来的时候，我娘把我藏在了树洞里。我亲眼看着她把我妹妹交给了一个陌生女子。”
”那个女子......”
”姓姜。”他转头看我，”就是你奶奶。”
画像背面还有字，是奶奶的笔迹：”谢氏遗孤，杜氏养之，杏花为证，永不相负。”
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奶奶从不让我靠近这片林子，为什么每年三月她都会一个人来这里待很久。
”所以......我是谢远黛？”我的名字在舌尖打转，陌生得不像自己的。
”不。”谢远山摇头，”我妹妹背上有个杏花形的胎记，你没有。”
我愣住了：”那我......”
”你是证人。”谢远山的眼神突然变得锐利，”十八年前，有个小丫鬟目睹了全过程。她躲在井里，被烟熏坏了嗓子，后来......”
他话没说完，我突然发现自己的手在抖。从昨天开始，我做的药膳就开始失效——给王婶治失眠的酸枣仁汤，她喝了反而更清醒；给李叔的安神茶，他喝完就开始说胡话。
”我的手艺......”
”不是你的手艺有问题。”谢远山握住我的手，”是记忆开始苏醒了。药膳治的是心，你的心乱了。”
他从怀里掏出个瓷瓶：”这是最后一味药，需要你的血做引。”
瓶子里是暗红色的液体，散发着淡淡的杏花香气。
”忘川汤？”我认出了这个方子。
”改良过的。”谢远山说，”不会让人忘记，只会让人想起。”
回到药膳馆，奶奶正在灶前忙碌。看见我们，她什么也没问，只是指了指桌上的药材。
”都准备好了？”她的声音很平静。
我点头，眼泪却掉了下来。奶奶用袖子给我擦泪，动作还是那么温柔。
”傻丫头，哭什么。”奶奶的声音哽咽了，”无论你是谁，都是奶奶的若丫头。”
熬药的过程比我想象的痛苦。每加一味药，我的心就抽痛一次。当最后一滴我的血落入药汁时，整锅汤变成了透明的淡粉色，像是最初的杏花。
”喝吧。”奶奶把碗推到我面前，”喝完就知道你是谁了。”
汤很苦，苦得像是把十八年的委屈都熬了进去。喝到最后，我尝到了一丝甜，像极了爷爷烙的杏花饼。
然后我看见了一片火海。
火中的杏花树开得正好，花瓣被热浪卷起，像一场粉色的雪。一个女子抱着我奔跑，她的脸被烟熏得发黑，但眼睛亮得吓人。
”记住。”她在我耳边说，”你是杏花林的女儿，要替谢家讨个公道。”
接着是井，冰冷的井水包围着我。我听见上面有哭喊声，有刀剑声，还有杏花落水的声音。
”小丫头，别怕。”一个温柔的声音说，”奶奶带你回家。”
我醒来时，天已经黑了。谢远山守在床边，眼睛里有我从未见过的温柔。
”想起来了？”他问。
我点头，又摇头：”只记得片段。火，还有井，还有......”
”还有这个。”奶奶拿来个小木盒，”你爷爷临终前给的，说等你十八岁了再打开。”
盒子里是半枚铜钱，和谢远山的那半枚严丝合缝地合在一起。铜钱背面刻着”永结同心”，正面是”杏花为证”。
”谢家祠堂的基石下。”谢远山轻声说，”埋着另一半铜钱。我娘说，这是给谢家媳妇的聘礼。”
我的手一抖，铜钱掉在了地上。
”杜若。”谢远山突然单膝跪下，”你愿意......”
”住口！”奶奶厉声打断他，”谢家的血债还没清，谈什么儿女私情！”
谢远山的眼神暗了下去：”血债是该清，但不该由她来背。”
”她是谢家最后的希望。”奶奶的声音从未这么冷过，”十八年前，她亲眼看见谢家被灭门，她的话就是证据。”
我抱住头，那些记忆碎片像刀子一样割着我的脑子。火，血，杏花，还有那个温柔的声音：”活下去，替我们讨个公道。”
”我该怎么办？”我喃喃自语。
谢远山握住我的手：”做你想做的事。无论你是谁，我都会在你身边。”
奶奶叹了口气：”明日是清明，你爹娘的忌日。去问问他们，该不该告诉你全部真相。”
窗外，一轮明月挂在杏林上空。花瓣在月光下泛着银光，像一场永不融化的雪。
我躺在床上，听见谢远山在门外低声说：”对不起，我来晚了。”
眼泪浸湿了枕头。原来我不仅是杜若，还是谢家最后的证人。原来我喝过的每一碗药膳，都是为了让我忘记，却又在提醒我记住。
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画出一道银色的线。我伸手去抓，却只抓到一把冰冷的杏花。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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