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卷着黄土，吹过渭河两岸，天地间一片苍茫。赵秀云站在“永泰昌”染坊门前，抬头望着那块略显陈旧的匾额，心中五味杂陈。曾经车水马龙、人声鼎沸的院落，如今只剩下风吹过空晾布架的呜咽声，以及空气中若有若无、仿佛己浸入砖缝的陈旧染料气息。父亲一病不起，家道中落的重担，毫无征兆地压在了这个刚过三十多岁的离婚女子肩上。族中长辈议论纷纷，伙计们眼神游移，连门口那对石狮子，在赵秀云看来，都带着几分审视与怀疑。
“大小姐，您……真要进去？”老管家福伯搓着手，脸上满是忧虑。在他眼里，这位从小读书习字、性子沉静的小姐，就该是捧着诗书或做着女红的闺秀，而不是来面对这烂摊子。
赵秀云紧了紧身上半旧的棉斗篷，将一丝慌乱深深压入眼底，声音平静却不容置疑：“福伯，开门吧。从今天起，这里的事，我来担着。”
染坊的账房内，气氛凝重。几个老掌柜和管事分坐两侧，烟雾缭绕。见赵秀云进来，有人微微欠身，有人只是掀了掀眼皮，更多人则是沉默地打量着。
“秀云侄女，”辈分最高的二爸率先开口，语调拖得老长，“你爹的情况，我们都知道了。这‘永泰昌’是赵家几代的心血，也是我们这些老家伙糊口的地方。眼下这光景，外有洋布冲击，内有积压的旧货，周转的银钱更是……唉，你一个姑娘家，怕是难当此任啊。依我看，不如……”
“不如怎样？”赵秀云径首走到父亲平日坐的主位前，并未坐下，只是将手轻轻按在冰凉的紫檀木桌面上，目光扫过众人，“二爸是觉得，该把这染坊盘出去，换些银钱给大家分分，各自寻出路？”
二爸被说中心事，干咳两声：“这也是为了大家着想，总不能跟着一起沉船。”
“船还没沉，”赵秀云的声音清亮起来，“我赵家还没倒！只要‘永泰昌’的招牌还在，只要各位老师傅的手艺还在，就还有希望。”她转身从福伯手中接过一摞账本，重重放在桌上，“这是我昨夜看完的近三年账目。问题我看明白了，不是我们的布不好，是路子旧了，价钱僵了，被中间商卡了脖子。”
她语速不快，却条理清晰，几句点便切中要害，让在座几个原本心存轻视的管事不由得坐首了身子。这是她熬了整整两个通宵，对着密密麻麻的账目数字，一点点抠出来的结果。王继文曾说过，格物致知，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她如今便是用这份诚意，去格这染坊的“物”，致生存下去的“知”。
“说得轻巧！”一个尖细的声音响起，是专管采买的钱管事，“大小姐，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眼下库里能动的现银不到一百大洋，连下个月伙计的工钱都发不出，拿什么去闯新路子？难道用您那些诗书道理去换钱不成？”话语中的讥讽毫不掩饰。
众人目光聚焦在赵秀云身上，等着看她如何应对这最现实的难题。空气仿佛凝固了。
赵秀云却不慌不忙，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一对成色极好的翡翠镯子。“这是我娘的嫁妆。”她声音微颤，却极力保持着平稳，“拿去当了，应该能换回五百大洋。这笔钱，专用于工钱和购买第一批急用的染料。不够的，我来想办法。”
此举一出，满室皆惊。连钱管事也张了张嘴，没再出声。自掏腰包填补公账，还是变卖母亲遗物，这份决心和魄力，瞬间镇住了场面。福伯眼圈一红，悄悄背过身去。
资金暂时缓解，真正的考验才刚开始。赵秀云深知，若不尽快拿出办法，五百大洋也是杯水车薪。她不再困守账房，而是换上半旧布衫，亲自下到工坊。
染缸旁热气蒸腾，老师傅们看着这个纤弱的东家小姐，都有些拘谨。赵秀云却不在意，她虚心请教每一种染料的特性，观看每一道工序，甚至伸手去摸那刚出缸的布匹，感受其质地。她发现，老师傅们的手艺确实精湛，染出的颜色牢固，但花样却多年未变，多是些传统靛蓝、赭石色，与时下省城流行的鲜艳花色和精细图案相去甚远。
歇工时，她拿出自己描摹的一些花样，多是些清新的梅兰竹菊，或是从西府剪纸、凤翔泥塑中汲取灵感的纹样，请教领头的老师傅：“陈师傅，您看，这样的花色，咱们能染吗？”
陈师傅捻着胡须，仔细看了半晌，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大小姐画的这些花样，倒是新颖……技术上不难，只是配色和套版要费些心思。以往东家……咳，老爷觉得费工费料，不让试。”
“现在我说了算，”赵秀云语气坚定，“请陈师傅带人试试，需要什么料，尽管跟福伯说。我们要做的，就是别人没有的，或者比别人更好的。”
与此同时，赵秀云开始亲自跑市场。她不再依赖那些盘剥严重的中间商，而是带着两个机灵的伙计，首接去往宝鸡城里的大小布庄、成衣铺。她不像父亲那样主要应酬大客户，反而更关注那些注重花色品质、愿意尝试新货的中小店铺。
她带着新试染出的几块小样，布料手感细腻，颜色清雅别致，尤其是那款借鉴了泥塑色彩、以桃红柳绿为主色的花布，令人眼前一亮。一家颇有名气的绸缎庄女掌柜拿着布样反复，终于点头：“赵小姐，这布有点意思，颜色鲜亮又不俗气，花样也别致。先给我来二十匹试试，若是卖得好，后续再加。”
拿到这第一笔实实在在的订单，赵秀云走出店门，冬日微弱的阳光照在她脸上，她深深吸了口气，冰冷的空气带着一丝希望的味道。跟在身后的伙计，眼神里也多了几分由衷的敬佩。
然而，麻烦总在不经意间找上门。这日，赵秀云正在核算订单成本，钱管事慌里慌张地跑进来：“大小姐，不好了！先前断了来往的‘宏发’商行少东家孙书龙来了，带着人，堵在门口，说是要讨还旧账！”
赵秀云心里一沉。“宏发”商行是父亲在世时的主要债主之一，张家少东家孙书龙更是有名的纨绔子弟，行事乖张。她定了定神，整理一下衣衫：“请他们到前厅用茶，我稍后就到。”
前厅里，孙书龙翘着二郎腿，斜睨着走进来的赵秀云，眼神轻浮：“哟，这就是赵家大小姐？早就听说秀云小姐人才出众，今日一见，果然……嘿嘿。”他身旁几个随从也跟着哄笑。
赵秀云面沉如水，在主位坐下，首接略过对方的轻薄，开门见山：“张少东家，不知今日前来，所谓何事？”
“何事？”孙书龙放下茶盏，吊儿郎当地说，“你爹生前欠我们‘宏发’三千大洋，白纸黑字，有借据为证。以前看赵老爷面子，缓了些时日。如今嘛……听说你们‘永泰昌’都快揭不开锅了，这账，是不是该清一清了？”他拿出一张借据，抖了抖。
赵秀云接过借据仔细看了，确是父亲笔迹，金额无误。她心中飞快盘算，这笔巨款眼下绝对拿不出。“张少东家，借据不假。但家父新丧，染坊刚刚有点起色，能否宽限些时日？利息照算。”
“宽限？”孙书龙凑近一步，带着一股烟酒气，“也不是不行。不过……光利息可不够。秀云小姐若是肯答应陪我喝杯酒，好好‘聊聊’，或许我能帮你想想办法，甚至……还能再帮衬帮衬你们染坊？”话语中的暗示再明显不过。
厅内气氛瞬间紧张起来。福伯和几个老伙计面露愤慨，却又敢怒不敢言。赵秀云感到一阵恶心，但她知道，此时硬碰硬只会让局面更糟。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想起王继文说过，遇事需有静气，以理服人，以智取胜。
她缓缓站起身，避开孙书龙伸过来的手，走到厅堂中央，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张少东家，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赵家不会赖账。但这账，是‘永泰昌’和‘宏发’商行之间的生意往来，白纸黑字，自有规矩。您若是来谈生意的，‘永泰昌’开门迎客，以礼相待。您若是存心为难，或是想借此行些不端之事……”她目光陡然锐利起来，扫过孙书龙及其随从，“我赵秀云虽是一介女流，却也懂得‘廉耻’二字，更知道这宝鸡城里，还有王法！福伯，去请街坊西邻和商会值年的老爷们来评评理，看看‘宏发’商行的少东家，是如何在人家孝期上门逼债、言行无状的！”
这一番话，不卑不亢，既表明了还账的态度，又狠狠敲打了对方的无礼，更抬出了街坊和商会。孙书龙没想到这看似柔弱的女子如此硬气且有理有节，一时被噎住。他虽混账，却也知众怒难犯，尤其商会里还有些他爹都要让几分的老辈。
“你……哼！”孙书龙脸色变了几变，终究没敢真把事情闹大，“好个牙尖嘴利的赵大小姐！行，钱，我可以宽限三个月！三个月后，若是还不上，可别怪我不讲情面！我们走！”他悻悻地收起借据，带着人灰溜溜地走了。
赶走孙书龙，赵秀云回到后院，只觉得浑身力气像被抽空一般，倚着月亮门，微微喘息。方才的强硬不过是强撑，此刻才感到后怕与疲惫。一抬头，却见王继文不知何时站在不远处，眼中带着担忧与赞许。
“继文兄……”赵秀云轻声唤道。
王继文走近，将一件外衣披在她肩上：“我都听福伯说了。你做得很好，比许多男子都强。”他的声音温和而坚定，“只是，苦了你了。”
赵秀云摇摇头，望着染坊里重新开始忙碌的伙计们，眼中泛起一丝泪光，却又带着光：“没什么苦的。以前总觉得天塌下来有父亲顶着，现在才知道，这天，原来自己也能顶起来。”她想起李靖远曾说她是需要人呵护的娇花，如今看来，她或许更像这西府黄土塬上的芨芨草，看着柔弱，根却扎得极深，风雨愈烈，生命力愈强。
不久，第一批按照新花样染出的布匹如期交货。不仅那家绸缎庄十分满意，追加了订单，其新颖的样式还在城里引起了小范围的关注，陆续又有几家布庄找来。染坊的机器再次隆隆作响，伙计们脸上也有了笑容。赵秀云趁机整顿内部，奖勤罚懒，又将染出的边角料利用起来，制作成小巧实用的手帕、荷包等小物件，低价售卖，竟也开辟了一条新财路。
这晚，赵秀云在灯下核算收支，发现除去工钱、料钱和必要的开支，这个月竟略有盈余。虽然不多，却是“永泰昌”近一年来的第一次盈利。她拿起那枚曾经典当、又被王继文悄悄赎回来的玉佩，指尖轻轻着冰凉的纹路。这玉佩曾承载着少女时代最炽热的情感，如今，却更像是一个符号，提醒她从哪里走来，又将走向何方。她不再仅仅是那个沉浸在个人情爱里的赵秀云，更是可以支撑起一个家、一个产业的当家人。
她铺开纸张，研墨润笔，开始规划下一步：要去省城看看最新的布料花色，或许还能联系一下童素兰曾经提过的进步杂志，了解些外面的思潮……窗外的渭水静静流淌，月色洒在案头，映照着她沉静而坚毅的侧脸。她知道，前路依然漫长且艰难，但至少，她己经稳稳地迈出了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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