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余晖被远山切割成破碎的金箔,懒洋洋地洒在下溪村西侧的荒坡上。这片刚刚被汗水和希望浸润过的土地,此刻却笼罩在一片死寂的冰冷之中。
那块崭新的、刻着斗大“王”字的界碑,就像一柄淬了毒的匕首,狠狠插进了在场每一个村民的心窝。风吹过,卷起一阵尘土,也卷走了人们脸上最后一丝血色。
希望的火焰刚刚燃起,就被一盆冰水兜头浇灭。从拥有救命的水源和粮食,到转瞬间一无所有,这种从云端坠入深渊的落差,让许多人的脑子都变成了一片空白。
“凭什么……凭什么啊!”一个年轻的汉子最先反应过来,他涨红了脸,握着锄头的手因为用力而青筋暴起,“这片荒地荒了几十年,从来没听说是谁家的!你们一来就说是你们的,还有没有王法了!”
“就是!我们辛辛苦苦挖的井,凭什么给你们!”
“把牌子拔了!赶他们走!”
压抑的怒火一旦被点燃,便迅速在人群中蔓延开来。几十个手持农具的汉子,下意识地朝前围拢,眼中闪烁着被逼到绝境的凶光。
那王公子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这群如同炸了锅的蝼蚁,嘴角勾起一抹轻蔑的冷笑。他身后的家丁们则“唰”的一声,齐齐抽出了腰间的佩刀,雪亮的刀光在夕阳下晃出一片刺目的寒芒。
“王法?”王公子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用马鞭懒洋洋地指了指自己,“在这青阳镇,我王家说的话,就是王法!”
他身旁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男人策马上前一步,从怀里掏出一卷用锦绳系好的纸卷,高高举起,尖着嗓子喊道:“都看清楚了!这是官府盖印的地契!从卧牛山到下溪村西口这三百亩坡地,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乃是我家公子的私产!你们这些刁民,擅闯私地,偷挖水井,按律法,本该送你们去见官!”
地契!
这两个字像两座大山,轰然压在了所有村民的心头。他们或许不识字,但他们知道地契的分量。那是受官府保护的凭证,是他们这些平头百姓永远无法撼动的东西。
刚刚还群情激奋的人群,瞬间哑火了。他们脸上的愤怒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绝望和无力。
赵里正脸色煞白,他强撑着上前一步,对着马上的王公子深深一揖,声音沙哑地恳求道:“王公子,您行行好。这地……就算是您家的,可它荒了这么多年,也不曾见王家来打理过。如今大旱,我们全村上下几百口人就指着这口井活命,指着这地里刨点吃食度过荒年。您……您就当可怜可怜我们,把这井和地,租给我们用,我们给您交租子,成吗?”
说着,这位年过半百、在村里一向说一不二的老人,竟要弯下那从未弯过的膝盖。
“爹!”赵慎一个箭步冲上前,死死扶住了父亲。他那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此刻像燃着两簇火,死死地盯着王公子,握着腰间猎刀的手,骨节己经捏得发白。
王公子看都未看赵里正一眼,只是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赵慎,嗤笑道:“呦,还有个不怕死的。怎么,想动手?来,你动一下试试。我保证,明天你们下溪村,就得从这青阳镇的地界上除名。”
赤裸裸的威胁,让赵慎的身体僵住了。他可以不在乎自己的性命,但他不能不在乎全村人的安危。那股滔天的怒火,被他硬生生地压回了胸腔,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
场面,陷入了令人窒息的僵局。
村民们绝望,愤怒,却又无计可施。他们像是被蛛网困住的飞虫,只能眼睁睁看着毒蛛逼近,等待死亡的降临。
就在这时,一个清脆而冷静的声音,打破了这片沉寂。
“民女林舒薇,见过王公子。”
所有人都循声望去,只见林舒薇从人群中缓缓走出。她身形瘦弱,穿着打着补丁的粗布衣裳,在那群高头大马和彪形大汉面前,渺小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然而,她的腰背却挺得笔首,脸上没有丝毫的畏惧之色,一双眼睛在夕阳的余晖下,清亮得惊人。
赵慎的心猛地一紧,下意识地朝她挪了半步,将她护在了自己身后。
王公子的目光落在了林舒薇身上。他先是为这乡野之地竟有如此清秀脱俗的少女而感到一丝惊讶,随即看到她那身贫寒的装扮,眼中的惊艳便化作了玩味和轻视。
“你又是谁?这里有你一个黄毛丫头说话的份儿吗?”
林舒薇不卑不亢地微微躬身,道:“回公子话,民女只是下溪村一个普通村民。只是民女心中有个疑惑,斗胆想请教公子。”
“哦?”王公子来了兴趣,像是猫捉老鼠前的戏弄,“说来听听,本公子心情好,或许会给你解惑。”
林舒薇抬起头,目光首视着王公子,缓缓开口道:“民女斗胆,敢问王公子,您手中这份地契,是何时立下的?”
这个问题,问得有些突兀,让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王公子眉头一皱,显然也没料到她会问这个。他身旁的管家立刻呵斥道:“放肆!我王家的地契,何时立下,岂是你能过问的!”
林舒薇却仿佛没听到管家的呵斥,依旧看着王公子,语气诚恳地继续说道:“公子息怒,民女绝无冒犯之意。只是……这青阳镇大旱三年,我们下溪村更是颗粒无收,村民们易子而食的惨剧都时有发生。想来王家也是最近才发现,这片鸟不拉屎的荒坡竟是自家的产业吧?”
她顿了顿,话锋一转,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天真”和“敬佩”:
“否则,以王家在青阳镇的仁善之名,若是早知此地为自家所有,又岂会眼睁睁看着我们这些同住一地的乡邻,在这片土地上活活渴死饿死,而不伸出援手呢?想必是王公子心善,不忍我们占用无主荒地,才特意查了地契,如今寻来,是想告诉我们,此地有主,也免得我们将来与旁人起了纷争,对吗?”
这一番话,如同一根看不见的软针,绵里藏针,字字诛心!
她没有质疑地契的真伪,反而先一步承认了王家的“所有权”,然后,她将“王家何时知道这地是自己的”这个问题,与“王家的仁善之名”死死地捆绑在了一起。
这一下,就将王公子逼入了一个两难的境地。
如果他说,地契是祖上传下来的,王家早就知道这地是自己的。那么,他就是眼睁睁看着邻村百姓在自己的土地上受苦三年而不闻不问的冷血之徒。传扬出去,“王家仁善”的牌坊就塌了。在这个极重名声的时代,这对一个乡绅大族来说,是极大的污点。
可如果他说,地契是最近才找到或办下来的。那他强占水井和土地的行为,就显得目的性太强,吃相太难看,坐实了是见人挖出水才来巧取豪夺。虽然合法,但不合情理,同样会惹人非议。
一瞬间,王公子脸上的得意和戏谑凝固了。他像是被人当众抽了一记耳光,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被一个看似柔弱无害的村姑,用几句话逼到如此尴尬的境地。
在场的村民们虽然大多淳朴,但也不乏聪明人。他们听着林舒薇这番话,眼睛渐渐亮了起来。看向林舒薇的眼神,从担忧,变成了震惊,再到由衷的钦佩。
赵里正更是惊得合不拢嘴,他怎么也想不通,一个十五岁的丫头,哪来这般缜密的心思和过人的胆识?
赵慎那双紧紧盯着王公子的眼睛里,也闪过了一丝异样的光彩。他发现,自己似乎越来越看不透这个看似弱不禁风的少女了。她身体里仿佛住着一个强大的灵魂,总能在最绝望的时候,撕开一道理智的口子。
“你……你这贱婢,巧舌如簧!”王公子恼羞成怒,竟一时找不到话来反驳,只能色厉内荏地怒骂。
林舒薇却依旧平静,她垂下眼帘,轻声道:“民女不敢。民女只是相信,王公子断不是那种见利忘义、趁火打劫的小人。这其中,想必是有什么误会。”
她嘴上说着“不是”,却句句都在暗示对方“就是”。
“够了!”王公子被彻底激怒,他猛地一抖缰绳,胯下的大马不安地刨了刨蹄子。他恶狠狠地瞪着林舒薇,又扫视了一圈噤若寒蝉的村民,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
“少跟本公子来这套!我不管你们是怎么想的!这地,这井,现在都是我的!我给你们三天时间!”
他伸出三根手指,语气森然地说道:“三天之内,所有人全部滚出这片地!把你们那些破烂玩意儿都给我搬走!三天之后,要是再让本公子看到有一个人敢踏上这里,就别怪我手下无情,打断他的狗腿,扔进大牢里去!”
说罢,他不再给任何人说话的机会,猛地一拉马头,厉声喝道:“我们走!”
七八骑高头大马卷起一阵狂风,在村民们或愤怒、或恐惧、或不甘的目光中,扬长而去,只留下一片呛人的尘土和那块刺眼无比的界碑。
夕阳,终于完全沉入了山后。
夜幕,开始笼罩大地。
荒坡上,死一般的寂静。村民们像是被抽走了魂魄的木偶,呆呆地站着,看着那块界碑,看着那口刚刚为他们带来无限希望的甘泉井,如今却成了别人家的财产。
“完了……全完了……”
“三天……三天后我们又没水喝了……”
“老天爷啊!你为什么不开眼啊!”
压抑的哭声,从人群中传来,迅速传染开来。妇人们掩面而泣,男人们则狠狠地将手里的锄头砸在地上,发出困兽般的低吼。
赵里正的身体晃了晃,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他望着那块界碑,喃喃自语:“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再次聚焦到了林舒薇的身上。
这个刚刚在劣绅面前,凭借三言两语就扳回一城,为全村人争取到三天时间的少女,此刻成了他们黑暗中唯一能看到的光。
林舒薇没有理会周围的目光,她走到那块界碑前,蹲下身,仔细地观察着。她的手指轻轻拂过木牌上粗糙的刻痕,又捻起一点被马蹄踏乱的新土,放在鼻尖闻了闻。
她的脑海里,没有面板,没有数据。但她那颗来自现代社会的、冷静分析的大脑,正在飞速运转。
地契、时机、王公子的性格、三天的时间……无数的线索在她脑中交织、碰撞,试图拼凑出一个破局的可能。
赵慎走到她的身边,高大的身影为她挡住了渐起的夜风。他看着她专注的侧脸,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沉地问道:
“有办法了?”
林舒薇缓缓站起身,转头看向他,也看向他身后,那一张张充满了期盼与绝望的脸。
她深吸了一口气,夜风的微凉让她更加清醒。
“硬碰硬,是死路一条。”她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但三天时间,足够我们做很多事了。”
她的目光扫过那片刚刚开垦出来的、承载着全村希望的土地,眼中没有半分退缩,反而燃起了一簇更加明亮的、名为斗志的火焰。
“他想要地和井,我们就偏不能让他那么轻易地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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