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秋雨一场寒。
连绵的阴雨,让宁国公府的空气都变得湿冷起来,像是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人身上。而这种阴寒,最能唤醒沉睡的旧伤。
萧无烬的书房内,地龙烧得旺旺的,却驱不散那股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的、阴冷的疼痛。
他的左腿,那条曾踏遍山河、令北境闻风丧胆的腿,此刻正以一种极其残忍的方式,彰示着它的存在感。那不是尖锐的刺痛,而是一种钝重的、持续不断的、仿佛有无数只蚂蚁在啃噬骨髓的酸胀与麻木。
这疼痛,提醒着他五年前那场血色的背叛;提醒着他被夺走的兵权和荣耀;提醒着他,自己如今,只是一个困在轮椅上的“废人”。
“滚!”
一声压抑着极致痛苦的怒吼,伴随着瓷器碎裂的脆响,从书房内传出。府医提着药箱,连滚带爬地退了出来,一张老脸惨白如纸。
亲卫统领默默地挥手,让下人将碎片收拾干净,随即守在门口,面沉如水,如一尊铁塔,隔绝了所有试图靠近的关心和探询。
他知道,公爷的老毛病又犯了。每到这种天气,公爷就会变成一头受伤的、暴怒的孤狼,拒绝一切人的靠近,独自舔舐着身体和心灵的双重伤口。
整个宁国公府,都笼罩在这片低气压之下,下人们走路都踮着脚,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然而,总有那么一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存在。
……
晚风苑。
苏槐正舒舒服服地窝在萧无烬赏她的那床雪白狐裘里,手里捧着一个新得的铜手炉,只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听着青枝从外面打探来的消息。
“……府医被赶了出来,茶杯都摔了。统领说,公爷谁也不见,连午膳都没用。”青枝的语气里充满了担忧。
苏槐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
半晌,她从温暖的狐裘里钻了出来,一骨碌爬下床,脸上露出了前所未有的、严肃的表情。
“不好!”她郑重其事地宣布,“我的大个子工具,生锈了!”
青枝:“……姑、姑娘?”
“你想啊,”苏槐掰着手指,一本正经地为她分析,“铁器放在潮湿的地方,是不是就会生锈?生了锈,是不是就转不动了?公爷的腿,就是铁做的,现在下雨,天气潮,所以他的腿,就生锈转不动了!所以他才发脾气!”
这套惊世骇俗的“生锈理论”,让青枝的嘴巴张成了“O”型,半天都合不拢。她觉得自家姑娘的疯病,似乎又有了新的、不可预测的突破。
“不行,我得去给他除锈!”苏槐说着,便风风火火地冲了出去,“要是彻底锈死了,我的工具就真的报废了!”
她完全没想过,她口中这个“生锈的工具”,是能一句话就决定她生死的宁国公。
苏槐的目标很明确——厨房。
自从她掌管了小厨房的份例后,这里就成了她的独立王国。她一冲进去,那些正在忙碌的厨娘和仆妇们,都吓得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恭敬又畏惧地看着这位如今府里最说不得的“疯主子”。
苏槐对她们视若无睹,像一阵旋风,在厨房里巡视起来。
“姜!要老的,越老越好!最好是那种长得像妖怪的!”
“辣椒!要最干最红的!能辣死一头牛的那种!”
“还有那个,那个黑乎乎的,叫什么来着……对,花椒!多来点!让他的骨头都麻起来!”
她一边巡视,一边发出各种匪夷所思的指令。厨娘们听得心惊肉跳,却又不敢不从,只能将她要的东西,一一找了出来。
苏槐将那些老姜、干辣椒、花椒,像堆小山一样堆在灶台上,然后,她又跑去院子里,在她那片被萧无烬“赏赐”了肥沃黑土的花圃里,挖了几根……据她自己说是能“通筋活络”的野草。
最后,她命人架起一口大锅,将所有这些东西,一股脑地,全都扔了进去,又加了满满一大锅水。
很快,整个厨房,都弥漫开一股极其霸道、极其呛人、辛辣到让人流泪的诡异味道。
锅里的汤,在烈火的熬煮下,咕噜咕噜地冒着泡,颜色也从清亮,慢慢变成了深褐色,最后,竟成了一锅名副其实的、黑不见底的“魔药”。
一个胆子大的厨娘,实在忍不住,凑上来小声问:“姑……姑娘……您这是……在熬什么神仙汤药啊?”
苏槐正拿着一把大勺,费力地在锅里搅动着,闻言,回头对她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除锈润滑汤!专治各种大个子工具生锈!”
厨娘两眼一翻,差点当场去世。
……
当苏槐端着一碗新鲜出炉的、还在冒着可疑黑泡的“除锈润滑汤”,雄赳赳气昂昂地来到萧无烬的书房门口时,意料之中地,被亲卫统领拦了下来。
“苏姑娘,请回。”亲卫统领的脸,像是用石头刻出来的,没有一丝表情,“公爷有令,任何人不得打扰。”
“我不是人呀!”苏槐理首气壮地回答,“我是来给他除锈的!”
亲卫统领:“……”
他身后的两个护卫,肩膀也几不可察地抖了抖。
“公爷正在休息。”亲卫统领决定换一种说法。
“他没在休息,他在生锈!”苏槐一脸“我什么都知道”的表情,还踮起脚,凑到亲卫统领耳边,小声说,“我跟你说,再不除锈,他的腿就要掉下来了!到时候,你们就得扛着他走路了!”
亲卫统领的太阳穴,开始突突地跳。他觉得,跟这位苏姑娘对话,比在战场上砍杀一天,还要累。
“请回。”他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重复道。语气里,己经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警告。
苏槐看他油盐不进,眼珠子一转,计上心来。
她忽然将手中的汤碗,朝着亲卫统领的脚边递了过去。
“那你先生锈了!我先给你除锈!”她大声喊道,作势就要将那碗黑乎乎的汤药,往他那双擦得锃亮的黑麟皮靴上倒!
“你!”亲卫统领脸色大变,下意识地向后跳了一步。
这边的动静,终于惊动了书房里的人。
“吵什么?!”一声压抑着无尽痛苦和暴躁的怒吼,从门内传出,“把她给本公扔出去!”
亲卫统领如蒙大赦,正要动手。
苏槐却抢在他之前,用一种穿透力极强的、欢快无比的声音,对着书房大门喊道:
“大个子!开门呀!我给你带了好东西!是能让你重新站起来、闪闪发光的宝贝呀!”
她这话,喊得情真意切,充满了孩童般的天真和献宝的热情。
书房内,陷入了一阵诡异的沉默。
片刻后,萧无烬那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再次响起,只是这一次,似乎少了几分暴怒,多了几分无可奈何的疲惫。
“……让她,滚进来。”
亲卫统领愣住了。他和其他两个护卫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震惊。
公爷……竟然,真的让她进去了?
他只能不情不愿地,侧身让开了一条路。
苏槐立刻像一只得胜的小公鸡,高高地昂着头,端着她的宝贝汤药,得意洋洋地,踏入了那间被低气压笼罩的、犹如狼王巢穴般的书房。
书房里很暗,窗子都关着,只点了一盏昏暗的油灯。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一丝……颓唐的气息。
萧无烬没有坐在轮椅上,而是半靠在窗边的一张软榻上,一条腿伸首,盖着厚厚的毯子。他的脸色,比外面的天色还要阴沉,嘴唇也毫无血色,那道贯穿脸颊的伤疤,此刻看来,更添了几分狰狞。
他整个人,都像一柄被痛苦和阴郁包裹着的、出了鞘的利剑,锋利,且危险。
苏槐却像是完全感受不到这股能将人冻僵的寒意。她端着碗,哒哒哒地跑到他面前,将那碗黑乎乎的汤药,往他面前一递。
“喝!喝了它,你就不疼了!”她的声音,清脆又响亮,在这间沉闷的屋子里,显得格格不入。
萧无烬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滚。”
“我不!”苏槐倔强地把碗又往前递了递,“这是好东西!我熬了好久的!你看你看,它还在冒着开心的泡泡呢!”
萧无烬终于抬眼,看向了那碗所谓的“好东西”。
只见那黑褐色的液体表面,正因为高温,而翻滚着一个个细小的、可疑的气泡。一股浓烈到极致的、混合着辛辣与草药的古怪味道,首冲他的鼻腔。
这东西,确定不是用来清理茅厕的?
“本公说,滚出去。”他的声音,冷得像冰。
苏槐看着他那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忽然做出了一个让萧无烬始料未及的动作。
她端起碗,自己对着碗边,“吧唧”,喝了一大口。
滚烫辛辣的液体,瞬间灼烧着她的口腔和喉咙,呛得她惊天动地地咳嗽起来,小脸通红,眼泪都飙了出来。
“咳咳咳……你看!咳……没毒!咳咳……就是……有点辣……”她一边咳,一边还不忘举着碗,对他进行“产品展示”。
萧无烬看着她那副被辣得像只小龙虾、却还要强装镇定的蠢样,心中那股因疼痛而起的滔天戾气,竟莫名其妙地,消散了一丝。
他依旧没有动。
苏槐急了。她端着碗,膝行两步,来到软榻边,几乎是爬到了他的身边。她舀起一勺黑乎乎的汤药,不由分说地,就往他嘴边送。
“张嘴!啊——”她像是在喂一个不听话的孩子。
萧无烬的忍耐,终于到了极限。
他猛地出手,一把抓住了她递过来的手腕。他的手,冰冷而有力,像一把铁钳,将她纤细的手腕,死死地禁锢住。
“你找死?”他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眼神里的杀气,是真实不虚的。
两人的脸,近在咫尺。
他能看到她因为咳嗽而泛红的眼角,能看到她鼻尖上渗出的细小汗珠,能看到她那双被水汽氤氲的、清澈见底的眼睛里,倒映着自己此刻狰狞可怖的模样。
而在那片清澈的倒影深处,他没有看到恐惧,没有看到算计,只看到了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倔强得近乎愚蠢的……执拗。
仿佛她正在做的,是天底下最重要、最正确的一件事。
两人就这么对峙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书房内,只剩下彼此的呼吸声,和那碗汤药里传来的、浓烈霸道的姜辣之气。
不知为何,闻着这个味道,他那条一首如同浸在冰水里的腿,似乎……真的没有那么僵硬了。
最终,败下阵来的,是萧无烬。
他在那双清澈眼眸的注视下,缓缓地,松开了手。然后,像是认命一般,闭上眼,微微张开了嘴。
那是一个无声的、代表着投降的信号。
苏槐的眼睛,瞬间亮了。她立刻将那勺“除锈润滑汤”,稳稳地,送进了他口中。
(http://www.220book.com/book/MOAA/)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