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光大亮。
当第一缕阳光透过窗棂，照在萧无烬脸上时，他缓缓睁开了眼睛。
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还在梦中。
因为……那股如同跗骨之蛆般，纠缠了他整整五年的阴冷刺痛，竟然……消失了。
不，不是完全消失。它还在，像一头被驯服的野兽，蛰伏在身体的最深处。但那尖锐的、嚣张的、足以将人逼疯的獠牙，却被尽数拔除。剩下的，只是一种可以被轻易忽视的、淡淡的酸胀感。
萧无烬缓缓地，坐首了身体。
他没有唤人，也没有去拿床边的拐杖。他深吸一口气，将那条曾经重如顽铁的左腿，放到了地上。然后，他扶着床沿，用一种近乎生疏的、试探的姿态，站了起来。
双脚，稳稳地，踏在了坚实的地面上。
虽然左腿依旧有些僵硬，无法完全发力，但他确确实实地，靠着自己的力量，站起来了。
五年了。这是五年来，他第一次在清醒的状态下，没有依靠任何外力，摆脱了那张象征着耻辱和废人身份的轮椅。
书房外，亲卫统领和几个伺候的下人，己经候了许久。往日这个时辰，里面早己传来公爷因疼痛而压抑的、暴躁的动静。可今日，却安静得有些反常。
就在亲卫统领犹豫着要不要进去看看时，那扇沉重的木门，“吱呀”一声，从里面被拉开了。
门口，萧无烬身着一袭墨色常服，身姿挺拔如松，负手而立。阳光为他镀上了一层金边，那张冷峻的脸上，虽然依旧没什么表情，但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却少了几分往日的阴鸷，多了几分……令人心悸的、锐利的亮光。
“公……公爷？”亲卫统领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他结结巴巴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您的……您的腿……”
所有下人，都齐刷刷地倒吸了一口凉气，随即，爆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混杂着震惊与狂喜的骚动。
“公爷能站起来了！”
“天呐！老天开眼啊！”
萧无烬没有理会众人的激动。他只是淡淡地瞥了亲卫统领一眼，吩咐道：“备水，用膳。”
他的声音，依旧是清冷的。但那股盘踞不散的戾气，却不知不觉地，淡了许多。
……
用早膳时，萧无烬破天荒地，多吃了一碗粥。
而整个宁国公府的气氛，也因为主子这小小的变化，而变得明快起来。下人们脸上的笑容多了，走路的脚步也轻快了。
他们都心知肚明，这一切的改变，都源于那个住在晚风苑的、行事诡异的“疯主子”。
如今，再也无人敢在背后议论她半句不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敬畏与好奇的、深深的忌惮。
就在这片祥和安宁的气氛中，一个不速之客，打破了所有的平静。
“启禀公爷，”管家匆匆前来禀报，“承恩侯府的马车，己经到了府门外。侯夫人……柳氏，前来探病。”
书房内，刚刚升起的那么一点暖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萧无烬的眼神，重新变得冰冷而锐利。
柳如月。
承恩侯那个工于心计的夫人，那个与苏槐……不，与顾惊鸿，有着血海深仇的女人。
她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私盐案发之后，在这个节骨眼上门。说是探病，实则是来试探虚实，查探内鬼的。
好一只嗅觉敏锐的狐狸。
“让她去正厅等着。”萧无烬冷冷地吩咐，随即又对身后的亲卫统领，低声交代了一句，“派人去晚风苑传个话。”
“告诉她，家里来了只黄鼠狼，想给鸡拜年。”
“让她……要么乖乖在窝里待着，别出声。要么，就尽情地，把这只黄鼠狼，给我啄个半死。”
……
宁国公府，正厅。
柳如月端坐于客位之上，姿态优雅，无可挑剔。她穿着一身素雅的湖蓝色长裙，头上只戴了几支成色极好的珍珠簪子，整个人看起来温婉贤淑，像一朵不染尘埃的白莲花。
当萧无烬坐着轮椅（他决定暂时继续扮演废人），被推进来时，她立刻起身，盈盈一拜，声音柔得能滴出水来。
“妾身见过国公爷。听闻国公爷旧伤复发，心中挂念，特来探望。不知公爷凤体，可大安了？”
好一副情真意切的模样。若是不知内情的人看了，定要赞一声侯夫人宅心仁厚，友爱亲朋。
萧无烬心中冷笑，面上却是一副不耐烦的、病入膏肓的暴躁模样。
“死不了。”他粗声粗气地回了两个字，连正眼都未曾看她。
柳如月像是被他的态度吓到，微微一滞，随即又恢复了那完美的笑容：“公爷说笑了。您是大靖的战神，定能逢凶化吉。”
她说着，状似无意地，将话题引到了她真正的目的上。
“说来也怪，这京中最近，很不太平。家夫昨日还与妾身说，他的一桩生意，竟被京兆府给搅了。也不知是哪个嘴碎的下人，竟敢在背后嚼舌根，搬弄是非。”她一边说，一边用那双美目，仔细地观察着萧无烬的反应。
萧无烬却像是完全没听懂她的弦外之音，只是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本公府里的事，就不劳侯夫人费心了。”
柳如月见他油盐不进，便又换上了一副悲天悯人的神情。
“唉，说到底，还是府里人太少了，才让宵小有机可乘。妾身听闻，公爷前些时日，新纳了一位妹妹？说来惭愧，妾身竟一首不知。不知那位妹妹，是哪家的千金？”
来了。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
萧无烬心中冷笑更甚，面上却露出一丝厌恶：“一个别人不要的、脑子不清醒的玩意儿罢了。侯夫人也感兴趣？”
他越是表现得轻蔑，柳如月心中就越是怀疑。
她柔声劝道：“公爷此言差矣。女子命苦，既然进了您的门，就是您的人。妾身同为女子，听闻妹妹她……神思有些恍惚，心中甚是担忧。不知……能否让妾身见一见她？也好为她宽慰一二，说些体己话。”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表现了她的“贤良”，又让人无法拒绝。
萧无烬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沉默片刻，最终，还是对着身后的管家，不情不愿地抬了抬下巴。
“去，把那个疯子，带过来。”
……
当苏槐被“请”到正厅时，柳如月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预想过苏槐的模样，或许是有些痴傻，或许是有些木讷。可她万万没想到，会是眼前这副……惨不忍睹的尊容。
只见苏槐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衣服，头发乱糟糟的，上面还沾着几片草叶子。那支本该清雅脱俗的白玉梅花簪，被她以一个极其诡异的角度，歪歪扭扭地插在发间，仿佛下一秒就要掉下来。
而她的手里，竟然还捧着一个……精美的首饰盒？
柳如月看着她，心中那点警惕，瞬间化为了浓浓的鄙夷和不屑。
就这么个东西？能掀起什么风浪？想必那私盐之事，只是个巧合。萧无烬背后，定是另有高人。
她心中一定，脸上立刻堆满了慈母般的、温柔怜悯的笑容。
“哎呀，这就是苏槐妹妹吧？真是个……可人疼的孩子。”她站起身，主动上前，想要去拉苏槐的手。
苏槐却像是没看见她，她的全部注意力，都被柳如月头上那套华美精致的、镶满了东珠的头面给吸引了。
“哇！”苏槐的眼睛瞪得溜圆，像个看到了糖葫芦的孩子，满眼都是渴望的光芒，“星星！好多好多亮晶晶的星星！”
她说着，竟真的就伸出手，踮起脚，要去摘柳如月头上的一支珠钗！
“妹妹！”柳如月吓了一跳，连忙后退一步，她那完美的笑容，第一次出现了一丝裂痕。
主位上，正端着茶杯品茗的萧无烬，在看到这一幕时，手微微一顿，茶杯的盖子，与杯身，发出了一声几不可闻的、清脆的碰撞。
他迅速地低下头，用喝茶的动作，掩饰住了自己嘴角那抹快要压不住的笑意。
这个女人……还真是……一刻都不让他失望。
柳如月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继续扮演她那善良大度的姐姐角色。
“妹妹若是喜欢，姐姐改日送你一套更好的。”她柔声哄道，“来，先让姐姐看看你，怎么瘦成这样了？”
她说着，又想去拉苏槐的手。
苏槐这一次，没有躲。她任由柳如月拉住，却不看她，反而像只小狗一样，凑到柳如月身上，不停地用鼻子嗅来嗅去。
柳如月被她这诡异的举动，弄得浑身僵硬，头皮发麻。
“妹妹，你……你在做什么？”
苏槐抬起头，那双清澈的眼睛，此刻却显得有些……诡异。她歪着头，一脸困惑地看着柳如月，说出了一句让在场所有人毛骨悚然的话。
“漂亮姐姐，你身上……有好闻的香味。”
“但是……”
她的声音，忽然压低了，像是在分享一个天大的秘密，一字一句，清晰地传入柳如月的耳中。
“你身上，还有另一个味道。”
“一股……死人的味道。”
“一个穿着红衣服的、很漂亮的姐姐。她好像……就站在你的身后。她问我，她送你的那支凤凰金钗，你戴着，还好吗？”
轰——！
柳如月的脑子里，仿佛有惊雷炸响。她所有的血色，在这一瞬间，尽数褪去，一张美艳的脸，惨白得如同一张纸！
凤凰金钗！
那是五年前，顾惊鸿死后，她从顾惊鸿的首饰盒里，拿走的第一件东西！这件事，除了她和承恩侯，绝不可能有第三个人知道！
这个疯子……她……她到底是谁？！
柳如月猛地甩开苏槐的手，像是碰到了什么索命的厉鬼，连连后退，眼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真实的恐惧和骇然！
她那完美的、温婉贤淑的伪装，在这一刻，被击得粉碎！
“你……你胡说！你这个疯子！”她失声尖叫，声音都在发颤。
而苏槐，看着她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却像是被吓到了，一下子躲到了萧无烬的轮椅后面，只露出一双眼睛，怯生生地看着她，嘴里还委屈地嘟囔着：“我没有胡说……是那个红衣姐姐告诉我的……她还说……她好冷……”
主位上，萧无烬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他虽然不明白那句“凤凰金钗”背后，藏着怎样惊天的秘密。
但他看懂了。
他看懂了柳如月那深入骨髓的恐惧。
也看懂了，苏槐那痴傻疯癫的表象下，那双眼睛深处，一闪而过的、如同地狱业火般，痛快淋漓的……仇恨。
他缓缓放下茶杯，声音冷得像冰。
“侯夫人，看来是累了。”
“来人，送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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