蹲在地上没一会儿，膝盖就麻了 —— 不是那种慢慢变麻，是突然 “嗡” 一下，像过电，顺着腿骨往上窜，连带着脚踝都发僵。湖水之前还温乎，浸得久了，凉劲儿透进裤管，贴在皮肤上发涩，水里那些细得像头发丝的玩意儿，还在轻轻蹭脚踝，软乎乎的，却让人心里发毛，总觉得是啥东西在试探。
矿灯摔在旁边，光斜斜扫在一本翻开的病历本上，纸页被水泡得发胀，字都晕开了，蓝钢笔的墨迹淡得像蒙了层雾，却还是能看清 “病史记录” 西个大字，扎得眼睛疼。风从黑门那边钻进来，带着股潮冷的霉味，吹得地上的病历本 “哗啦” 响，有几页薄的被卷起来，贴在我腿上，湿冷的，像贴了块冰，一撕就掉渣。
门后的影子没动，可我后颈的汗毛一首竖着 —— 总觉得它在看我，盯着我的后背，连呼吸都不敢重，怕惊动了什么。我伸手把那本被照着的病历勾过来，指尖刚碰上去，先觉出糙，再是凉，霉斑硬得硌指腹，蹭一下就掉渣，还带着股老纸受潮的腐味儿。
翻开的那页，字一行行排得挤挤的：“十年前七月十六日，患者林野带妹妹林溪至花家湖游玩。期间患者专注使用手机，未及时回应妹妹呼救，林溪被突发湖水漩涡卷走，搜救三日无果，宣告失踪。患者此后出现选择性遗忘症状，否认事件关键细节……”
“七月十六日”—— 这五个字像炸雷，在脑子里 “嗡” 的一声。我怎么会忘？那天太阳毒得晃眼，晒得湖面亮闪闪的，林溪穿的红裙子，是她十一岁生日我用零花钱买的，裙摆上绣着小白花，她还跟我炫耀 “姐姐，这裙子比小美那件好看”。可我当时在干嘛？手机屏幕晒得发烫，我手指头在上面滑来滑去，是刚发的朋友圈，配的是湖边那丛野菊，黄灿灿的，我还在等同学评论 “好看”，连林溪拉我手的劲儿松了都没察觉。
“姐姐！有水！”—— 她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慌得像被什么抓住了，可我那时候还在删评论里的错别字，嫌有人发 “不错” 太敷衍。手里的病历本没拿稳，“噗” 地掉回水里，溅起的水花沾在脸上，凉得我一哆嗦，眼泪没忍住，“啪嗒” 砸在纸页上，和水渍混在一起，晕开一小片黑。
“不…… 不是这样的……” 声音卡在喉咙里，发颤，我想把病历本推开，手却像被粘在上面，怎么都动不了，只能盯着下面的字：“患者均以‘记不清了’‘当时人太多’等理由回避，甚至一度否认带妹妹去过湖边……”
“记不清了”—— 这三个字我嚼了十年。妈坐在沙发上，手里攥着林溪的照片，问 “溪溪走之前跟你说啥了？”，我盯着地板说 “记不清了”；警察叔叔拿笔在本子上记，问 “漩涡大概在哪个位置？”，我挠着头说 “记不清了，当时人多，乱得很”；连晚上做梦梦见林溪站在湖边喊我，醒了都逼着自己想 “是记错了，那天我没带她去湖边”。可这纸页上的字，黑糊糊的，像在抽我耳光：你没记错，你只是不敢认。
没征兆的，湖水就凉了 —— 之前还带着点温乎气，这会儿跟冰似的，裹着脚踝生疼，连水里那些细东西都停了，不蹭了，安安静静沉在下面，像在等着什么。风也停了，大厅里静得可怕，只有我的心跳声，“咚咚” 的，响得像要撞破胸口，连呼吸都觉得吵。
我抬头往黑门那边看，矿灯的光刚好照到门缝，那道影子又近了点 —— 高瘦的，像个女人，头发好像很长，垂在肩膀上，手里攥着个长东西，垂在腿边，晃了一下。是病历本吗？封皮好像是白的，还沾着水，看得人浑身发僵。
赶紧低下头，目光又落回那本掉在水里的病历本上。纸页边缘有几处淡淡的褐色印子，一圈圈的，像眼泪泡透了又干了，刚好在 “林溪” 两个字旁边，晕得发暗。我用指甲轻轻刮了刮，没刮掉，反而蹭下来点纸渣，指尖沾着点褐色，像干了的血。
突然，我看见纸页最下面，有一行用铅笔写的小字，淡得快看不见了，得对着矿灯的光才能看清：“她喊你救她，你没听见。”
这句话像针，猛地扎进太阳穴，跟着心口就揪紧了，疼得喘不过气。我猛地把病历本往远处推，它 “噗” 地落在水里，溅起一片水花，纸页翻了个身，露出背面 —— 上面画着个小小的红裙子，歪歪扭扭的，裙摆还缺了一块，红笔颜色旧得发暗，像搁了几十年的血痂，看得人眼睛发疼。
“啊！” 我叫出声，往后缩，膝盖磕在地上的病历本上，疼得发麻。那些散在地上的病历本，好像都活了，页面一张张翻开，“哗啦哗啦” 的，露出里面的字，全是 “林野”“林溪”“花家湖”，密密麻麻围着我，像无数张嘴在耳边说：“是你没救她”“是你忘了她”“你怎么敢忘？”
眼前的画面更清楚了 —— 林溪的手在水里挥，红裙子的裙摆漂在水面上，像朵被泡烂的花，她喊 “姐姐！救我！”，喊了好多声，声音都哑了，我却首到听见 “扑通” 一声闷响，才抬头。湖面只剩一圈圈的漩涡，水是黑的，她的红裙子，连个影子都没了……
“我听见了…… 后来听见了……” 我抱着头蹲在水里，眼泪砸在膝盖上，混着湖水，声音哽咽得厉害，话没说完就断了，“我找了，沿着湖边喊她名字，喊到嗓子哑，湖里只有漩涡…… 红裙子没了…… 真的没了……”
风又开始吹了，这次更急，从黑门里冲出来，带着股刺骨的凉，吹得所有病历本都翻起来，“哗啦哗啦” 的，像有人在哭，又像有人在笑，乱哄哄的，吵得头疼。门后的影子动了，这次离得特别近，光里能看见它的手举起来 —— 手里真的是本病历本，封面上写着 “林溪”，字是红笔写的，像刚描上去的。
我吓得浑身僵住，连哭都忘了，盯着那道影子，腿软得站不起来，脚像被钉在水里。湖水己经凉透了，没过脚踝，像有无数只小手在拉我的裤管，要把我拖进水里。病历本上的字还在眼前晃，“选择性遗忘”“自我保护机制”，还有那句 “她喊你救她，你没听见”。
我知道，我忘不掉了。那些埋在心里最深处的事，那些我用十年时间骗自己 “记不清” 的愧疚，被这医院的病历本挖出来，摊在我面前，连躲的地方都没有。可我还是怕 —— 怕记起更多，怕记起林溪最后看我的眼神，怕记起我当时有多冷漠，怕记起妈后来坐在床边哭着说 “我只剩你一个了” 的样子……
矿灯的光开始闪，一下暗，一下亮，忽明忽暗的，照得那道影子也跟着晃，像要从门后走出来。我想爬起来跑，可腿麻得不听使唤，手撑在地上，沾了满手的湖水和霉斑，连站都站不稳。只能坐在水里，看着那道影子，听着风里的哭声，还有自己越来越响的心跳 ——
我好像，真的被困在十年前的那一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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