触须僵在地上的那几分钟，护士站静得吓人 —— 连我牙齿打颤的 “咯咯” 声都听得清清楚楚。矿灯壳子被我攥得发烫，指节泛白，眼睛却不敢挪开地上那滩铁锈色液体：触须尖沾到的地方，鱼鳞正慢慢发白、卷曲，像被开水烫过的菜叶，连带着周围的触须都往后缩了半寸，再不敢往前探。
走廊里的 “沙沙” 声早停了。之前垂在门框上的触须正往天花板裂缝里缩，动作慌慌张张的，像怕被液体溅到，没一会儿就缩得没影，只在灰墙上留了几道湿痕，洇出淡褐的印子，像谁没擦干净的鼻血。空气里的腥气淡了点，可金属锈味更冲了，混着液体挥发的刺鼻味，吸进肺里，呛得我忍不住咳了两声。
“咳…… 咳咳……”
咳嗽声在空里撞得嗡嗡响，我赶紧捂住嘴，指缝里全是冷汗。可手刚捂上，就听见门口传来 “吱呀 ——” 一声 —— 不是风刮的，是门轴朽透了的滞涩声，慢得像有人在门外一点点推，每推一下，木头摩擦的声音都能钻进骨头缝里。
我的心跳瞬间炸了，矿灯的光不由自主地往门口飘。门只开了条缝，外面的黑像泼了墨似的涌进来，什么都看不见。可我能感觉到 —— 有东西在门外，离缝特别近，近得能闻到一股熟悉的腥气，和湖底的味儿一模一样，还裹着点淡淡的、不属于这里的香味 —— 是林溪那条红裙子的味道，洗过很多次，还带着点肥皂的淡香。
“谁…… 谁在外面？” 我嗓子发紧，问出的话都打颤，尾音飘得抓不住。没人应。只有门轴又 “吱呀” 响了声，缝再大了点，刚好能容矿灯的光扫进去。
光刚触到门外的影子，我就僵住了 —— 浑身的血像突然冻住，矿灯差点从手里滑下去。
那根本不是人的轮廓。
高瘦的身子，肩膀却一边高一边低，像被什么东西压弯了。胳膊垂在身侧，手指长得离谱，指缝里好像滴着水，落在地上没声，可地面正慢慢洇湿，黑痕一圈圈扩大。它没动，就站在走廊的黑里，像个泡烂了的剪影。
我想把矿灯调亮些，可手指不听使唤，灯柄上的冷汗滑进指缝，腻得心慌。就在这时，它往前挪了一步 —— 很慢，左腿好像使不上劲，每挪一下都往旁边歪，脚后跟拖在地上，“沙沙” 响，像拖着块泡烂的抹布。
它走出了走廊的黑，站进了护士站的灯光里。
我倒抽一口冷气，连呼吸都忘了。
那不是人的脸。
左边半张是林溪的，我绝不可能认错 —— 眼角那颗小米粒大的痣，是她五岁摔进煤堆里磕出来的，当时还流了血，她哭着说 “姐姐，痣会掉吗”；还有嘴角那道浅浅的梨涡，以前她笑起来，能把我手里的糖都骗走。可右边半张，是苏晚的 —— 笔记本里夹的照片我见过，高挺的鼻梁，眉尾那道细疤，是照片里苏晚额前碎发挡着的地方，当时我还纳闷，她怎么会有这样的疤。
两张脸被粗粗的黑缝合线拼在一起，线在皮肤里穿来穿去，结打得很大，像没扎紧的鞋带。线缝里正渗着湖水，一滴一滴往下滴，落在地上，和注射器里的铁锈色液体混在一起，冒起细小的泡，“滋滋” 响。缝合线绕着头围了一圈，把两张脸硬生生扯在一起，连眼睛都怪得吓人 —— 林溪的左眼是清亮的，像她小时候的样子，可苏晚的右眼是浑浊的乳白色，和水产码头那个卖鱼老头的瞳孔一模一样，死死盯着我，连眨都不眨。
它穿了件破烂的白大褂，布料上沾着煤渣和湖泥，下摆撕得七零八落，露出的胳膊上也有缝合线，一道叠一道，像把不同人的胳膊拼在了一起。左手攥着个东西，银色的，小小的，在灯光下闪了一下。
我眯起眼，心脏突然被一只手攥紧，疼得我差点叫出来 —— 那是我的海豚钥匙扣。
小时候妈带我和林溪去镇上赶集，我在玩具摊前赖着哭，非要买这个塑料海豚。尾巴后来被我摔断了半截，红塑料眼也掉过一次，我用 502 胶水粘了又粘，挂在书包上挂了三年。六年级那年和林溪去湖边摸螺蛳，不小心掉进湖里，我趴在湖边捞了半天，手指都泡皱了也没捞着，还哭了好久，林溪当时还哄我：“姐姐别哭，下次我给你找个更好的。”
它怎么会在这？在这个怪物手里？
“你…… 你是谁？” 我往后缩，后背死死抵着柜子，冰凉的木头硌得我生疼，却一点都不敢动。浑身发烫，像被火烤着，可手脚却冰凉，连指尖都在抖。
它没说话，只是又往前挪了一步。地上的触须看到它过来，慌得往地板缝里钻，快得像逃命，没一会儿就钻得没影。连那滩铁锈色液体都像被它的影子吸走了似的，慢慢变淡，最后只剩个淡褐的印子，像块干了的污渍。
它走到桌子旁边停了。离我只有两步远，我能清楚地闻见它身上的味儿 —— 湖底的腥气裹着霉味，还掺了点淡淡的消毒水味，像把医院和湖底的脏东西都混在了一起。缝合线里渗的湖水滴在桌子上，“滴答” 一声，砸在空注射器上，把注射器砸得晃了晃，针管里的铁锈色液体跟着晃，像要溢出来。
它终于开口了。
声音怪得让人头皮发麻 —— 是两个声音叠在一起的。林溪的声音很细，像没长开的小姑娘，软乎乎的；苏晚的声音有点哑，像感冒了，还带着点颤。两个声音慢悠悠的，像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为…… 为什么…… 不抓住我？”
“抓住你？” 我愣住了，脑子一片空白。可刚问出口，太阳穴突然 “突突” 跳起来，像有根针在里面扎，疼得我眼前发黑。无数碎片似的画面涌进脑子里 ——
是十年前的花家湖。夏天的太阳毒得晃眼，晒得湖面亮闪闪的。林溪穿着红裙子，蹲在湖边，手里举着个带花纹的螺蛳，向我喊：“姐姐！快来看！这个螺蛳好漂亮！” 我手里攥着手机，正在给朋友圈的照片修图，不耐烦地挥挥手：“别烦我，没看见我忙着吗？” 她哦了一声，没再说话，蹲在那儿自己玩。
然后是漩涡。湖面上突然冒出来的，黑色的，转得飞快，卷着水草和碎木片，“哗啦” 响。林溪的尖叫像被掐住了似的，短促又凄厉：“姐姐！救我！” 我抬头时，刚好看见她的手在漩涡里挥，红裙子的裙摆被卷得往上翻，露出小腿上的疤 —— 是她小时候爬树摔的。我想跑过去，可脚像被钉在地上，怎么都动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一点一点被漩涡吸进去，最后只留下一只红色的塑料凉鞋，漂在湖面上，慢慢被浪打远。
“啊！” 我抱着头喊出声，眼泪砸在地上，溅起一点灰，“不是的…… 我想抓你的…… 我没抓住……”
它又往前挪了一步，离我只有一步远了。它的左眼 —— 林溪的那只眼，慢慢流出眼泪，是清亮的，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地上。可右眼 —— 苏晚的那只眼，流出来的是铁锈色的水，顺着缝合线往下滴，落在我的鞋上，凉得我一哆嗦，像踩了块冰。
“为…… 为什么…… 不抓住我？” 它又问了一遍，每个字都像针，扎得我太阳穴更疼了。两个声音叠在一起，慢悠悠的，像在念咒语：“你…… 明明…… 能抓住的……”
画面又变了。是捞钥匙扣的那天。林溪蹲在湖边，帮我一起找，她的手伸进湖里，水没过了手腕，指尖冻得发红，还笑着说：“姐姐，别着急，肯定能找到的。” 我当时却很烦躁 —— 钥匙扣没找到，还耽误了回家吃饭，妈肯定要骂我。我冲她发脾气：“都怪你！要不是你拉着我来摸螺蛳，我怎么会掉了钥匙扣！” 她的笑一下子没了，眼睛红了红，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地帮我找，手指在泥里扒来扒去。
“我错了…… 溪溪，我错了……” 我哽咽着，想站起来，可腿软得像灌了铅，怎么都撑不起来。眼泪越掉越多，砸在地上，晕开一小片湿痕，“我不该冲你发脾气…… 我不该没抓住你……”
它的左手抬起来了。手里的海豚钥匙扣在我眼前晃，塑料海豚的尾巴断了半截，红塑料眼还在，和我记忆里的一模一样。它把钥匙扣往我面前递了递，动作慢腾腾的，好像要给我。可我不敢接 —— 它的手指上也有缝合线，黑糊糊的，指甲缝里沾着黑泥，指节上还有鱼鳞状的纹路，和卖菜老太耳后的一模一样，看着就恶心。
“拿…… 拿着……” 它说，声音里带着点奇怪的期待，林溪的声音更明显了，软乎乎的，像在撒娇，“姐姐…… 你不是…… 很喜欢…… 它吗？”
我往后缩，后背紧紧贴在柜子上，柜子里的空药瓶 “哗啦” 响了一声，好像要掉下来。就在这时，我瞥见它的白大褂口袋里露了个东西 —— 是半本笔记本，封面上的 “苏晚” 两个字虽然沾着湖泥，却能看清，和我手里那本的字迹一模一样。
“你是…… 苏晚？还是溪溪？” 我声音小得像蚊子叫，连自己都快听不见了。
它没回答。只是慢慢收回手，把钥匙扣攥紧了。它的头微微歪了一下，缝合线里渗的湖水更多了，滴在地上，洇出一圈圈的黑痕，像水在纸上晕开。左眼和右眼一起盯着我 —— 林溪的眼睛里满是委屈，像受了天大的委屈；苏晚的眼睛里满是冰冷，像在看一个陌生人。两种眼神混在一起，看得我浑身发毛，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为…… 为什么…… 不抓住我？” 它第三次问，声音里没了期待，只剩下冰冷，苏晚的声音完全盖过了林溪的，“你…… 总是…… 这样…… 忽略别人……”
太阳穴的疼突然到了顶，我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恍惚中，我好像看见它的身体在变 —— 胳膊变得更长了，手指上冒出了细小的触须，白大褂下面露出了鱼鳞状的皮肤，滑腻腻的，像湖底的水草。
“我…… 我不是故意的……” 我想辩解，可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声音。我知道它说的是对的 —— 我总是忽略林溪，忽略她的感受，忽略她的呼救，首到她没了，我才开始后悔，开始自责，可一切都晚了。
它又往前挪了一步。现在，它离我只有半米远。我能清楚地看见它缝合线里的皮肤在动，像有东西在下面爬，鼓出一个个小包。它的呼吸里带着湖底的腥气，喷在我的脸上，凉得我一哆嗦，连头发丝都在颤。它的左眼慢慢闭上了，只剩下苏晚的右眼，浑浊的乳白色，死死盯着我，好像要把我看穿，连我心里的愧疚都要挖出来。
“跑……”
突然，一个微弱的声音在我耳边响 —— 不是它的声音，是苏晚的，很轻，像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带着点急：“林野…… 快跑……”
我猛地回过神，想站起来，可腿还是软得站不住。它好像听到了那个声音，头猛地转向门口，动作快得不像之前的慢腾腾。缝合线里的湖水突然喷了出来，溅在桌子上，把空注射器砸得 “哐当” 响，针管碎了好几个，玻璃渣溅得到处都是。
“谁…… 谁在说话？” 它的声音里带着愤怒，苏晚的声音完全盖过了林溪的，尖得像在叫：“出来……”
我趁机用手撑着柜子，一点一点站起来。腿还是软的，可我知道 —— 必须跑，必须离开这里，不然我会变成和它一样的东西，被缝在这具怪身体里，永远困在这。手里的矿灯还亮着，光打在它身上，能看见它的皮肤正在脱落，露出里面滑腻的肉色物质，像湖底的水草，粘糊糊的。
“跑…… 快……” 那个微弱的声音又响了，这次更清楚，就是苏晚的声音，带着点急：“别让它抓住你……”
我深吸一口气，肺里全是腥气和消毒水味，呛得疼。可我没敢停，拼了命往门口冲。它反应过来，伸手想抓我 —— 手指上的触须己经长很长了，差点缠上我的胳膊。我赶紧往旁边躲，肩膀撞在桌子上，“咚” 的一声，疼得我眼泪都快出来。桌子上的空注射器全掉在地上，碎玻璃渣溅到我的腿上，划了道小口子，疼得我一哆嗦，可我不敢停，继续往门口冲。
跑到门口时，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 它站在护士站的灯光里，身体变得更怪了。头正在膨胀，缝合线被撑得紧紧的，好像下一秒就要裂开。它的左眼又睁开了，林溪的眼睛里满是悲伤，就那么看着我，像在说 “姐姐，别走”。
我的心像被揪了一下，疼得厉害。可我没敢停 —— 咬咬牙，转过身，冲进了走廊的黑里。身后传来它的嘶吼声，两个声音混在一起，凄厉又绝望，像林溪的哭声和苏晚的尖叫，在走廊里撞来撞去，追着我，好像永远都不会停下。
走廊里的触须又从天花板裂缝里垂下来了，可它们没拦我，只是往旁边缩，动作慌慌张张的，像怕我身后的它。我不敢回头，只是拼命往前跑，矿灯的光在前面晃，照亮了远处的楼梯口 —— 我知道，只要跑下楼梯，就能暂时摆脱它。
可我心里清楚 —— 这只是暂时的。里世界的怪物，不会这么容易放过我。那个叫 “缝合者” 的东西，带着林溪和苏晚的脸，带着我的海豚钥匙扣，带着我所有的愧疚和后悔，它会一首跟着我，首到我记起所有的事，首到我再也跑不动，再也躲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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