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野把笔记本塞回枕头底下时，指尖还沾着纸页的潮气，凉得像贴了片湖底的碎草。窗外的雾没散，反而更稠了，灰蓝色的絮子糊在玻璃上，把天遮得辨不出是上午还是下午，只觉得空气里的霉味裹着那股若有若无的红裙香味，闷得人胸口发紧。她摸了摸背包 —— 昨晚把最后一口矿泉水喝光了，床头柜抽屉空得只剩灰，只能下楼碰碰运气，看看前台能不能找着点水。
攥着黄铜钥匙出门，钥匙链上的小鱼挂件蹭着掌心，凉得像块没焐热的煤渣。走廊里的灯比白天暗，昏黄的光线下，墙壁上的黑褐色水渍活泛起来，跟着脚步晃。左边那道原本像树枝的水渍，这会儿瞧着竟像只伸出来的手，指节清清楚楚地朝着她，连指甲盖的印子都隐约能看见。林野赶紧移开眼，脚步放得又快又轻，木地板 “吱呀吱呀” 响，在空走廊里荡着，倒像是身后真有人跟着走似的。
下楼时，楼梯扶手沾着层薄灰，指尖划过留道白痕，还能摸到细小的煤渣 —— 这地方的煤渣真是无孔不入，连楼梯缝里都嵌着，蹭在裤脚边，拍都拍不掉。刚走到一楼大厅，就闻着股青菜味，混着泥土的腥气，突然从雾里钻出来，冲淡了点陈腐的霉味。林野愣了 —— 早上来的时候大厅空得连个鬼影都没有，怎么这会儿冒出青菜味了？
她往前台走，柜台后还是空的，抽屉关得严严实实，早上那串钥匙还挂在柜角，风从门缝钻进来，钥匙串 “叮铃” 晃了下。青菜味却越来越浓，顺着门缝往门外飘。林野走到那扇掉漆的木门前，犹豫了两秒，还是推了门 —— 雾扑在脸上，凉得像没拧干的毛巾，吸进肺里都带着股湿意。
门口空地上，不知啥时候摆了个菜摊。几根歪歪扭扭的木杆搭的架子，上面摆着几捆青菜，叶子蔫蔫的，却泛着种不正常的深绿色，每片叶子上都挂着水珠 —— 不是透明的，是铁锈色的，像刚从染了血的湖里捞出来，沾在叶尖上，晃都晃不掉。
菜摊后面坐着个老太，背对着门，穿件洗得褪成灰蓝色的蓝布衫，领口磨破了边，露出里面同样旧的灰布内衣。头发花白，用根黑布条松松挽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颈后，沾着雾水，贴在皮肤上，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听见开门声，老太慢慢转过身，动作慢得像生锈的齿轮，胳膊抬一下都像是要散架，连衣角都没怎么动。
林野这才看清她的脸 —— 皱纹深得能夹住煤渣，眼角耷拉着，眼泡肿得发亮，像是常年泡在水里，连眼白都透着点浑。嘴唇薄得像张纸，颜色发乌，说话时嘴角几乎不动，声音从喉咙里滚出来，带着点痰音，哑得像磨过煤渣：“要…… 要水？”
林野愣了半秒才反应过来是问自己，赶紧点头，手指攥紧了口袋里的零钱 —— 硬币硌得手心发疼：“对，阿姨，您这儿有矿泉水吗？开水也行。”
老太没说话，慢慢抬起手。那只手糙得像老树皮，关节粗得变形，指缝里嵌着黑泥，指甲盖是灰黄色的，边缘还沾着点红漆 —— 和路牌上的红漆一个色，干得发脆，一碰就掉渣。她从菜摊底下摸出个深绿色玻璃瓶，标签早没了，瓶身坑坑洼洼的，像是之前摔过，用什么东西糊了层胶，里面装着半瓶水，也是铁锈色的，晃一下，瓶底沉着点黑渣，像没洗干净的煤末。
“只有这个。” 老太把瓶子递过来，指尖碰到林野的手时，凉得像握了块冰，还带着点滑腻的潮气，像是刚摸过湖泥，“不要钱。”
林野接过瓶子，指节都冻得发麻。刚想开口说谢谢，老太突然又说话了，还是那哑嗓子，却比刚才清楚点：“你…… 是来找姓林的姑娘？”
“轰” 的一下，林野脑子里像炸了锅，手里的瓶子差点掉在地上。她盯着老太的脸，皱纹里还嵌着煤渣，眼泡肿得快把眼睛遮住了，可那眼神像是能看透人：“您…… 您怎么知道？” 她从没跟任何人提过找妹妹，连老板娘都只说 “来这边有点事”，这老太怎么会知道她找的是 “姓林的姑娘”？
老太没回答，眼睛转向远处的雾里，像是在看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手又放回菜摊，指尖轻轻拂过青菜叶上的铁锈色水珠 —— 水珠滚到叶尖，没掉下来，反而慢慢渗进叶子里，留下道深色的印子，像血渗进纸里似的。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转回头，眼神没什么神采，却带着点说不出的冷：“别去水产码头。”
“水产码头？” 林野的心又提了起来，往前凑了半步，“为啥不能去？那里有啥？” 她翻苏晚的笔记本时，没见过水产码头的字眼，老太突然提起，倒像是知道点什么 —— 说不定林溪的消息就藏在那儿。
老太的嘴角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手慢慢攥紧，指节都发白了，指甲盖里的黑泥挤出来，掉在青菜叶上，和铁锈色的水珠混在一起。过了几秒，才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那里的鱼…… 会认人。”
“认人？” 林野没听懂，“啥鱼能认人？”
老太没再搭话。她慢慢站起身，动作比刚才还慢，蓝布衫的下摆擦着菜摊，带落几片青菜叶。叶子掉在地上，铁锈色的水珠沾在泥里，没散开，反而像活物似的，慢慢往泥里钻，最后只剩个深色的印子，连叶子都显得没那么绿了。林野这才注意到，老太没穿鞋，赤着脚踩在地上，脚底沾着黑泥和碎煤渣，却像没知觉似的，连眉头都没皱一下，走起来轻飘飘的，像踩在棉花上。
“阿姨您等等！” 林野想再问，老太己经转过身，往雾里走。她的背影单薄得像片枯叶，蓝布衫在雾里飘着，没声没响的。林野赶紧追了两步，刚要伸手喊，风突然吹过来，把老太颈后的碎发吹开 ——
耳后那片皮肤露了出来，竟长着鱼鳞状的纹路！淡褐色的，一片叠着一片，像贴在皮肤上的小鱼鳞，从耳后一首延伸到衣领里，被布遮住了大半，却看得清清楚楚。林野的脚像钉在地上，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 那不是人的皮肤，是鱼身上的鳞！
老太像没察觉，还在往雾里走。不是正常的走远，是被雾一点点吸进去似的 —— 先是脚边的雾变浓，把光着的脚遮了，再是腿，然后是腰，最后连头顶那撮白发都没了影，连点脚步声都没留下。只有那几捆青菜还留在菜摊上，叶子上的铁锈色水珠，还在慢慢往叶子里渗。
林野僵在原地，手里的玻璃瓶凉得钻心，指节都捏得发白。她低头看瓶里的水，铁锈色的液体晃了晃，黑渣粘在瓶壁上，像没洗干净的血痂。老太的话在脑子里转 ——“那里的鱼会认人”，还有耳后的鱼鳞，浑身都透着股寒意。
这老太是谁？她怎么知道自己找姓林的姑娘？水产码头的鱼又怎么 “认人”？无数个问题涌上来，林野却不知道问谁。老板娘不见了，前台空着，这招待所除了她，好像再没个活人。
她蹲下来看菜摊，木架子歪得快倒了，底下的泥里嵌着碎煤渣，还有几根没收拾的青菜根，根须上沾着铁锈色的泥，闻着有股熟悉的腥气 —— 和笔记本上的黑泥、帆布鞋上的泥，一模一样，是花家湖底的味。
“这菜…… 是从湖边挖的？” 林野小声嘀咕。花家湖的湖边都是芦苇和烂泥，哪能种青菜？再说这菜的颜色、水珠，还有泥里的腥气，根本不是正常的菜，倒像是从湖里长出来的。
她刚站起身，手里的玻璃瓶突然发烫 —— 不是手温，是瓶身自己热起来，像揣了块刚烧过的煤。瓶里的铁锈色水晃得厉害，像是里面有东西在撞瓶壁，“咚咚” 轻响。林野吓得赶紧把瓶子放在木架子上，刚放下，就听见 “咚” 的一声 —— 瓶底的黑渣突然聚在一起，形成个小小的鱼形，在瓶底晃了晃，又散成了渣。
“妈呀！” 林野往后退了两步，差点踩进雾里。她盯着那瓶子，再也不敢碰，转身就往招待所跑。推开门，大厅里的霉味混着青菜味涌过来，呛得她咳了两声。她走到前台，想再找找有没有别的水，手指刚碰到抽屉拉手，就瞥见柜台角落塞着张纸条。
不是早上老板娘留的那张，这张更旧，皱巴巴的，边缘发脆，黄得像陈年的烟纸，摸上去还有点潮，像是刚从哪个湿地方摸出来的。上面用铅笔写着几个字，都晕开了，凑到跟前才能看清 ——“水产码头”“别吃鱼”，最后画着个歪歪扭扭的鱼形符号，符号旁边打了个叉，叉都画出格了。
林野把纸条捏在手里，纸页脆得一碰就掉渣。老太的话、纸条上的字，在脑子里绕来绕去。去还是不去？不去，可能永远找不到林溪；去了，万一真像老太说的，鱼会 “认人”，那怎么办？
窗外的雾突然浓得像化不开的墨，把门口的菜摊都遮没了，连点青菜的影子都看不见。林野走到窗边，想再看看，却只看见片灰蓝，雾里传来 “哗啦” 声 —— 像是湖水拍岸，又像是鱼尾巴甩动，若有若无的，听得人心里发毛。
她攥紧纸条，指节都泛白了。找妹妹的念头压过了恐惧 —— 就算水产码头真有危险，也得去看看。说不定林溪的消息，就藏在那儿。
林野转身往楼梯口走，刚迈一步，突然想起那瓶水 —— 老太说不要钱，她还没放回去。可再看门口，雾都把菜摊遮没了，哪还找得着？再说那瓶子里的东西，她也不敢碰，只能作罢。
上楼时，走廊里的灯闪了下，“滋啦” 响。墙壁上的水渍又变了样 —— 这次像个女人的侧脸，眼睛朝着楼梯口，黑洞洞的，像是在盯着她。林野没敢多看，快步跑回 302 房，掏钥匙时，手指还在发颤，钥匙插了两次才插进锁孔。
推开门，霉味更重了。她走到床边，把枕头底下的笔记本抽出来，翻到写红裙女孩的那页 —— 突然愣住了：页脚的灯塔图案旁边，多了个指甲盖大小的鱼形符号，用红笔描的，颜色和路牌上的红漆一样，歪歪扭扭的，像是刚画上去的，墨水还没干，蹭在指尖有点发黏。
和纸条上的符号，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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