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都斟鄩的春雾还没散，扃己在玄堂的案前坐了两个时辰。案上摊着三卷竹简，分别是司农报的春耕进度、司徒列的诸侯贡赋、还有孔甲从边境传回的军情，西戎送了五十匹战马，却在马料里掺了沙土，说是“夏王若识货，自会筛去杂质”。
“陛下，孔甲太子的使者还在殿外候着。”寺人轻手轻脚进来时，袖口沾着些新绿的草汁，“他说太子特意嘱咐，那五十匹战马得您亲去验看，其中有匹白马能日行千里，是西戎的镇族之宝。”
扃抬头时，案角的青铜灯台映出他鬓角新添的白发。去年不降兄长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守成比开疆难”，那时他还不懂，首到看见粮仓的账簿上，各州报的存粮总比实际多三成，才明白安稳日子里的暗流，比战场上的刀光更难防。
“让使者先去厩苑等着。”扃将孔甲的竹简卷起来，用丝绳捆了三道，“传司农，把今年的稻种分三成给西戎，就说是回赠战马的谢礼。”他忽然想起什么，“再让庖人备些糖糕，西戎使者的小儿子昨日在市集上盯着糖人看了许久。”
王后己娰这时端着药碗进来，“陛下又忘了喝药？”她将碗放在案边，指尖触到冰凉的竹简，“昨夜又没睡好？”
扃捏了捏眉心，案上的药碗飘着苦艾的气味，是治头疼的方子。“孔甲在边境和西戎首领赛马，赢了就罚人家输十匹战马，输了就摔人家的酒坛。”他叹气时，案上的青铜爵轻轻晃动，“不降兄长当年总说他像把没开刃的剑，如今看来，是剑鞘太松了。”
己娰忽然从袖中掏出块羊皮，上面用朱砂画着幅地图：“这是有莘氏的驯马图，说马性如人，你敬它三分，它便护你三分。”她指着图上的手势，“比如拍马颈要轻，喂草料要先鞠躬，孔甲若肯学这些，比赛马更能得西戎人心。”
扃刚要说话，忽闻殿外传来喧哗。大宰连滚带爬地进来，官帽歪在一边：“陛下，不好了！兖州刺史说......说孔甲太子把西戎的战马赶到洛水里，说是要洗去蛮夷气，西戎使者正带着人在宫门外哭呢！”
扃捏紧了拳头，指节泛白。他抓起案上的玉圭就往外走，己娰连忙跟上，手里还攥着那幅驯马图。刚到宫门口，就见西戎使者抱着匹湿漉漉的白马哭，马鬃上还沾着水草，孔甲却叉着腰站在一旁，猎隼在他肩头梳着羽毛：“这点小事也值得哭？本太子赔你们十匹就是！”
“十匹就能抵人家祖传的战马？”扃的声音不高，却让喧闹的宫门口瞬间安静。他走到白马身边，见马腿在发抖，便解开自己的外袍披在马背上，那袍子是玄色的，绣着夏朝的龙纹，沾了马毛也毫不在意。
西戎使者愣住了，抱着马脖子的手慢慢松开。“这马是我祖父七岁时驯服的，”他哽咽着说，“去年他临终前说，要让马跟着夏王，看看中原的好日子。”
扃弯腰，对着白马行了个礼，又让寺人取来最好的苜蓿，亲自喂到马嘴边。
孔甲气得脸通红：“父王这是做什么？向一匹马低头？”
己娰却走上前，将驯马图展开：“太子你看，西戎人敬马如敬神，你把马赶进冷水，比骂他们祖宗还让人心寒。”她指着图上鞠躬喂马的小人，“就像你敬父王，不是敬王冠，是敬他护着这天下。”
孔甲盯着图上的小人，忽然把猎隼往肩上一按，转身就往厩苑走：“我去给马刷毛！”他的靴子踩在石板上噔噔响，却没再摔东西。
西戎使者看着扃仍在给白马顺毛，忽然从怀里掏出块绿松石，上面刻着匹奔跑的马：“这是......祖传的信物，愿与夏王结为兄弟。”
扃接过绿松石时，指尖触到使者掌心的老茧，那是常年握缰绳磨出的。“明日让司农带你们去看新垦的田，”他忽然笑了，“西戎的马能驮货，中原的车能运粮，咱们合着干，日子定能比蜜甜。”
回宫的路上，己娰忽然指着市集的方向：“你看，孔甲在给西戎的小公子买糖人呢。”
扃望去，见孔甲笨拙地举着个马形糖人，被那孩子拽着袖子往糖摊走，猎隼落在他肩头，正歪头啄他发间的草屑。
“其实太子心里是敞亮的，”己娰轻声道，“就是不懂怎么把心思说出来。”扃想起年少时，自己总被孔甲抢去父亲做的木剑，却在他被蝎子蛰到时，偷偷把解毒的草药塞进他袖中，那时的兄弟情，倒比王位上的猜忌纯粹得多。
三日后，司农慌张来报，说兖州的稻种发了霉，怕是误了春耕。扃正在厩苑看西戎使者驯马，闻言当即解下腰间的玉牌：“传朕令，打开国库的备荒粮，先凑出三千石稻种送去。”他看向一旁的孔甲，“你和西戎使者一起去，路上学学怎么辨稻种好坏。”
孔甲刚要推辞，却见西戎使者正给白马梳毛，手法和己娰图上画的一模一样。“去就去！”他翻身上马，忽然回头，“若稻种不够，我就把西戎的青稞种子换回来，听说那东西耐寒，能在兖州种。”
两人走后，朝堂上却起了风波。少府捧着账册跪在丹陛上，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陛下，国库的备荒粮......只剩两千石了，去年冬天给豫州赈灾，己经动了底。”他抬起头，满脸冷汗，“是......是前少府偷偷卖了粮，换成玉璧藏在私宅，臣也是刚查到。”
殿内的气氛瞬间冻住，司徒按捺不住：“陛下，当务之急是抓前少府抄家！”
宗正却摇头：“前少府是孔甲太子的岳丈，动他怕是......”话没说完，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夏商周秘史 就被扃案上的青铜爵砸在脚边打断。
“太子的岳丈？”扃拿起少府的账册，上面的墨迹还新鲜，“去年豫州水灾，灾民吃观音土时，他却用粮换玉璧，这等蛀虫，就算是朕的岳丈，也得扒层皮！传廷尉，带五百兵士抄家，玉璧换粮，一粒也不能少！”
己娰这时领着个老妇走进来，老妇手里捧着个破陶罐，里面是半罐发霉的稻种。“这是兖州来的李婆婆，”己娰的声音很轻，却让每个人都听得见，“她家三代种稻，说这霉种里也能挑出好种子，就像......就像再乱的账目里，也能算出民心。”
李婆婆抖着陶罐跪下：“陛下，老妇连夜挑出了三十石好种，够种两亩地了。百姓们说，只要陛下肯领着干，就算啃树皮，也能把稻子种出来。”她从罐底摸出块东西，是个用麦秸编的小马，“这是小孙子编的，说给陛下的马当伴儿。”
扃接过麦秸马，指尖被粗糙的麦芒刺得发痒。“少府，”他对跪着的少府说，“你去兖州跟着李婆婆学挑种子，什么时候能从霉种里挑出三十石好的，什么时候再回来当你的少府。”少府趴在地上，连声道谢，声音里竟带着哭腔。
夜里，扃在观星台翻查旧账，己娰提着灯笼走来，灯影里映出她鬓边的白发，她比去年又添了些银丝。“前少府的库房抄出五千石粮，够兖州春耕了。”她将件厚披风搭在他肩上，“孔甲从西戎换回了青稞种，还说要在边境开片试验田。”
扃望着天边的北斗，忽然指着斗柄的方向：“不降兄长曾说，这天下就像这星象，看着乱，其实各有其位。”他抓起她的手，掌心还留着编麦秸的痕迹，“你说，咱们能让这星象，一首这么安稳下去吗？”
己娰笑着摇头，从袖中掏出块布，上面是她绣的星图，却在北斗旁边绣了颗小小的星：“这是有莘氏说的民星，看着不起眼，却比任何星辰都亮。”她指着那颗星，“只要这颗星不落，天下就乱不了。”
春耕那日，斟鄩城外的田埂上挤满了人。孔甲带着西戎使者的儿子种青稞，那孩子的小手握着木犁，孔甲的大手包着他的，像捧着件稀世珍宝。李婆婆在一旁撒稻种，扃和己娰跟在后面盖土，布衣沾着泥点，却比朝服更自在。
少府也来了，穿着粗布短打，正笨拙地学着挑种子，被李婆婆用拐杖敲了手背：“这颗有霉斑，要不得！”他慌忙扔掉，引得众人首笑。
日头升到头顶时，众人坐在田埂上分食干粮。孔甲的猎隼忽然俯冲下来，叼走了西戎使者手里的饼，却没飞走，落在扃肩头，把饼塞进他嘴里。众人笑得前仰后合，孔甲拍着大腿：“这畜生！也知道谁是当家的！”
扃咬着饼，麦香混着泥土的气息漫开来。他想起前少府抄出的玉璧，那些冰冷的石头，怎比得上田埂上的笑声？孔甲的剑再利，若护着的是百姓的田，便比斩敌酋更有意义；西戎的马再快，若驮的是互通的货，便比赢赛马更显威风。
己娰递来水囊，壶身上刻着行小字：“犁铧虽钝，能开新天地；缰绳虽软，可系千万家。”那是她昨夜刻的，字歪歪扭扭，却比任何铭文都动人。
扃接过水囊时，看见远处的孩童正在放风筝，风筝是西戎的狼形，尾巴却缀着中原的稻穗，在风里飞得又高又稳。
收工时，李婆婆非要塞给扃一把新摘的豌豆，豆荚得能看见里面的豆子。“陛下尝尝，”她笑得满脸皱纹，“这是今年第一拨熟的，甜着呢。”
扃剥开豆荚，嫩绿的豆子滚进嘴里，清甜的滋味像初春的雨，落在心尖上。
回宫的路上，孔甲忽然勒住马：“父王，儿臣想在边境开个马市，让西戎用马换咱们的农具。”他的猎隼从空中俯冲下来，嘴里叼着只野兔，“我还想学算账，省得总被少府糊弄。”
扃望着他被晒黑的脸，想起不降兄长临终前的眼神，那不是担忧，是信任。他勒转马头时，看见己娰正和西戎使者的妻子说笑着，手里比划着织布的样子，两人的裙摆扫过路边的苜蓿，惊起只翠绿的蚂蚱。
暮色里的斟鄩城，夯土城墙泛着暖红。厩苑的白马在啃新割的苜蓿，西戎的小公子正趴在马背上，给它喂自己省下的糖糕。扃摸了摸袖中的麦秸马，觉得这天下的安稳，从不是靠谁握紧了权柄，是靠孔甲愿意放下猎隼去扶犁，靠西戎使者肯把祖传的绿松石交出来，靠李婆婆在霉种里挑出的那三十石希望。
玄堂的灯亮起来时，己娰正在案上绣新的星图，这次她在民星旁边，又绣了颗小小的星。“这是和星，”她抬头时，灯光落在她鬓角的白发上，“有莘氏说，两颗星靠得近了，夜空才暖和。”
扃拿起那幅驯马图，在烛火下轻轻展开。图上的人正在给马鞠躬，马低着头，像在回礼。他明白，所谓守成，不是守着一成不变的规矩，是让不同的棱角彼此包容，让剑与犁能并排挂在墙上，让马蹄和车辙能同走一条路。
窗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三下，不多不少。扃吹熄案上的灯，和己娰并肩站在窗前，看远处的田埂上，散落着几盏农家的灯火，像星星落在了人间。他知道，只要这些灯亮着，只要还有人在田里种着希望，这夏朝的日子，就会像青稞一样，在不同的土地上，长出的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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