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都斟鄩的桑椹红透枝头时,廑正蹲在观星台的石阶上,看太史令校准铜仪。铜环转动的吱呀声里,混着远处缫丝坊的纺车响,像极了父亲扃在世时,总在玄堂念叨的“天地和鸣”。
“陛下,孔甲大人从边境回来了。”寺人踩着落果走来,木屐陷进软烂的泥土里,“他说带了匹汗血马,要给您当坐骑。”
廑指尖划过铜仪上的刻度,那是父亲亲手凿的,每道刻痕都浸着松烟墨。“让他把马牵去厩苑,”他忽然想起什么,声音里带着笑意,“去年西戎送来的苜蓿该割了,让汗血马尝尝中原的草料,告诉它,这里的草不比戈壁滩的差,还带着桑椹的甜气呢。”
太史令忽然“哎呀”一声,手里的测日影杆歪了,影子在石板上晃成条扭曲的蛇。“金星犯了房宿,”他声音发颤,龟甲在袖中硌出棱角,“这是凶兆啊陛下,怕是要有兵戈之事!古籍上说,这种天象一出,必有诸侯叛乱!”
廑仰头望去,日头正烈,天空蓝得发脆,连朵云都没有。“去年你说荧惑守心,结果兖州收了十成粮。”他笑着起身,衣摆扫落石阶上的桑椹,紫汁溅在粗麻上,像块天然的印泥,“比起天象,我更信缫丝坊的姑娘,她们说今年的蚕结的茧比往年沉,这才是真兆头。你看那桑树上的啄木鸟,天天忙着捉虫,哪有功夫管什么星象?”
刚下观星台,就见孔甲牵着匹红马站在宫门口。马鬃像燃着的火,蹄子踏过青石板,溅起的火星燎着了地上的桑椹。“陛下快看!”孔甲敞着衣襟,腰间的玉佩撞在剑鞘上叮当作响,嗓门比马嘶还亮,“这马能追上风!前日在戈壁滩,连雄鹰都没追上它!我骑它的时候,感觉自己像抓着道闪电!”
汗血马忽然扬颈长嘶,前蹄腾空时,竟将孔甲手里的缰绳挣断了。廑刚要后退,却见个穿绿裙的女子从桑树林里窜出来,手里挥着把桑叶,轻轻往马鼻上拂。马竟乖乖低下头,打了个响鼻。
“这是有莘氏送来的驯马女,叫阿茧。”孔甲挠着头笑,语气里带着几分佩服,“她能听懂马说话,前日我那猎隼抓了她的桑蚕,她竟追着隼跑了三里地,硬生生把蚕夺了回来。那股子韧劲,比我军中的老兵还厉害。”
阿茧屈膝行礼时,发间落着片桑叶。“马怕火,喜桑香。”她声音像纺车转得匀,眼神却亮得很,“孔甲大人总用烈酒喂它,难怪性子烈。就像人天天吃生肉,哪有不暴躁的?”
廑想起母亲己娰临终前的话:“治天下如驯马,你紧着缰绳,它偏要尥蹶子。”他接过阿茧手里的桑叶,慢慢递到马嘴边:“以后这马就交给你养,厩苑的苜蓿地,也归你管。”他看着阿茧,语气诚恳,“你既要喂饱它的肚子,也要摸清它的性子,马通人性,你待它好,它便会护着这宫城的每一寸土地。”
孔甲在一旁听得咋舌:“陛下就这么信个蛮女?”他从怀里掏出个锦盒,里面是枚鸽卵大的珍珠,珠光晃得人眼晕,“你看这宝贝,是于阗国用十匹骆驼换来的,比什么驯马女稀罕多了!这珍珠在夜里能照亮半间屋,她能吗?”
廑没接珍珠,却指着阿茧裙角的补丁:“她的针脚比这珍珠细。”他转身时,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温和,“珍珠能照亮的是屋,她能喂饱的是马,马能驮的是粮草,粮草能养的是百姓,你说,哪个更金贵?”
玄堂的案上堆着新收的蚕茧,白花花的像堆雪。王后姒戊正在分拣,她是己娰的侄女,继承了有莘氏的手艺,指尖捻着蚕茧,能辨出是春蚕还是秋蚕。“孔甲在殿外发脾气呢,”她把挑出的坏茧扔进竹筐,语气里带着无奈,“说您把汗血马给个平民女子养,折了他的脸面。他还说,那马本该是他的坐骑,凭什么给个黄毛丫头?”
廑拿起颗茧,对着光看,里面的蚕蛹在暗影里动,像颗活的星子。“他前日在市集上,用三匹战马换了个玉酒杯。”案上的青铜爵盛着桑椹酒,紫得发稠,“比起脸面,我更怕百姓没粮吃,西戎的青稞种下去了吗?那些种子可是能长出救命粮的,不能出半点差错。”
姒戊从茧堆里抬起头,发间沾着根蚕丝:“司徒说孔甲把青稞种当饲料喂了汗血马,还说蛮夷的粮食哪有马金贵。”她声音轻下去,带着担忧,“寺人看见他府里堆着十车玉璧,都是用边境的粮草换的,那些粮草,本是要分给兖州灾民的。”
廑捏着蚕茧的手紧了紧,茧壳裂开细纹,银丝缠在指腹上,凉丝丝的。“传司农,再从国库调三百石稻种送去西戎,就说......是给汗血马当伴手礼。”他看着姒戊,语气沉重,“孔甲只知玉璧好看,却不知玉璧填不饱肚子。等西戎人用咱们的稻种长出粮食,他就会明白,最珍贵的不是握在手里的玉,是种在地里的希望。”
夜里,廑被马嘶声惊醒,那声音里满是痛苦,不像平日的昂扬。披衣出去,见厩苑的灯亮着,阿茧正跪在地上,给汗血马包扎蹄子。马掌上扎着枚玉簪,碎成了好几截,血珠顺着马蹄往下滴,染红了地上的苜蓿。
“孔甲大人来喝酒,”阿茧声音发颤,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手里的布条浸着血,“他喝醉了,就把玉簪插进马掌,还说......还说要给这畜生戴戴贵气......”
孔甲这时从马厩后转出来,衣襟上沾着酒渍,手里还晃着个空爵,醉醺醺地喊:“不过是匹畜生,扎坏了再换就是!本大人有的是钱买马!”他看见廑,忽然把爵往地上一摔,酒液溅得到处都是,“陛下总护着这些下等人,难怪诸侯都笑话夏朝没人了!您看看您,穿的是粗麻,用的是陶碗,哪有半点帝王的样子!”
廑没看他,只蹲下身帮阿茧按住马腿。汗血马通人性,竟用头蹭着他的手背,像在撒娇。“这马能驮着粮草走戈壁,”他声音很轻,却像锤子敲在孔甲心上,“能在暴雪里把信使送到边境,能在洪水时帮百姓运家当,你的玉簪能吗?”他抬起头,看着孔甲,眼神里有失望,更有痛心,“你总说要做英雄,可英雄不是靠摔酒坛、扎马掌显威风的。真正的威风,是让百姓提到你的名字,能想起你送的粮草,而不是你摔的酒坛。”
阿茧从怀里掏出块东西,是用桑皮纸包着的蚕种。“这是春蚕的卵,”她眼睛亮得像星,看着孔甲,语气带着期盼,“能孵出比雪还白的蚕。孔甲大人若喜欢玉,等蚕结了茧,我教您缫丝,好的蚕丝能换十块这样的玉簪,还能让百姓穿上暖衣。”她顿了顿,声音更柔和了,“而且,养蚕不用流血,只用用心。”
孔甲看着那包蚕种,忽然哈哈大笑,笑声里带着几分羞赧:“你这小丫头片子,倒比少府会算账!”他弯腰捡起地上的玉簪碎片,语气里有了悔意,“明儿我让玉匠把这碎玉镶在马笼头上,也算它没白挨这一下,以后我不喂它烈酒了,改喂桑椹,行吗?”
廑望着两人走向桑树林的背影,孔甲正给阿茧比划着戈壁的样子,手舞足蹈时,腰间的珍珠锦盒掉了都没察觉。夜风送来桑叶的清香,混着远处缫丝坊飘来的煮茧气,竟比任何熏香都安神。他轻声自语:“知错能改,就还是夏朝的好儿郎。”
三日后,司农慌张来报,说豫州的桑田生了虫灾,嫩叶被啃得只剩叶脉。“孔甲大人说要放火烧田,”小吏捧着被虫蛀的桑叶,手抖得像风中的残枝,“他还说......说这是上天罚那些懒汉,不肯好好种地,烧了干净!”
廑正在缫丝坊看姑娘们抽丝,蚕茧在滚水里慢慢绽开,银丝缠在竹筐上,像匹无形的布。“告诉孔甲,”他用竹筷挑起根丝,对着光看,银丝晶莹剔透,“火能烧死虫,也能烧死蚕卵。”他语气平静却带着智慧,“对付虫子,要像对付脾气倔的马,得顺着性子来。让他带十车石灰去,虫怕碱,就像马怕火,撒了石灰,虫没了,桑田还在,这才是两全其美。”
阿茧凑过来,手里举着片啃剩的桑叶:“这是桑天牛的幼虫,它们躲在树干里。”她用指甲划开树皮,果然露出条白胖的虫,“要找啄木鸟来,一只鸟一天能吃百十条虫。陛下,鸟兽都是桑田的朋友,您待它们好,它们就会帮咱们守护庄稼。”
廑眼睛一亮,拍着大腿:“说得好!”他立刻下令,“让各地的猎户都把啄木鸟当神鸟,谁伤了鸟,就罚他补种十棵桑树,还要告诉百姓,鸟是咱们的帮手,不是害物。”他想起母亲绣的星图,笑着补充,“再让太史令把啄木鸟画在观星台的壁画上,比什么凶兆都管用,这才是真正的祥瑞,活生生的,能捉虫的祥瑞!”
孔甲带着石灰去豫州那日,阿茧往他行囊里塞了包蚕种。“等灭了虫,就把这蚕种分给百姓,”她教他辨认蚕卵的好坏,指尖点过他粗糙的掌心,“桑田能养人,比戈壁的玉石靠谱。”她忽然想起什么,从腰间解下个香囊,里面装着晒干的桑叶,“这个给你,虫怕这味道,能护着你。”
孔甲捏着那包蚕种,从怀里掏出个东西,是块磨得光滑的鹅卵石,上面刻着匹歪歪扭扭的马。“这是我在戈壁捡的,”他耳根发红,声音有些不好意思,“你说马能听懂人话,那石头......或许能听懂蚕说话。等你孵出小蚕,就把它放在旁边,让它听着,也算我为这些蚕尽了份力。”
阿茧笑得首不起腰,把石头揣进怀里:“等春蚕孵出来,我就把它放在蚕匾里,天天给它讲故事,讲你怎么用石灰驱虫,怎么学着护着桑田。”她忽然想起什么,语气轻快,“对了,缫丝剩下的蚕蛹能炸着吃,撒点盐,比您上次给我的风干肉还香,等你回来,我做给你吃!”
廑站在城楼上,看着孔甲的队伍消失在桑树林尽头。姒戊递来件夹袄,上面绣着春蚕啃桑叶的纹样。“太史令说,金星己经离开了房宿。”她轻声道,语气里带着欣慰,“他还说,要把啄木鸟画在铜仪上,叫护桑星,说这星比任何凶星都有力量。”
廑望着远方,声音里带着感慨:“哪有什么星的力量,都是人的力量。孔甲愿意放下猎隼去捧石灰,阿茧肯把蚕种当宝贝,百姓们盼着桑田丰收,这些加起来,比任何星象都管用。”
观星台的铜仪添了新刻度那日,阿茧的春蚕孵出来了。密密麻麻的蚁蚕像撒了把金粉,在桑叶上蠕动。孔甲从豫州回来,晒得比汗血马还黑,却捧着包东西冲进蚕房:“你看!我学会辨认虫灾了!”
那是包不同的虫卵,有桑天牛的,有蚜虫的,还有他特意从土里挖的蚯蚓卵。“蚯蚓能松土,”他蹲在蚕匾前,小心翼翼地用羽毛扫开蚁蚕,动作笨拙却认真,“就像西戎的马能驮货,各有各的用处。以前我总觉得只有马和玉是好东西,现在才知道,这些小虫子、软乎乎的蚕,才是咱们的命根子。”
廑看着他们凑在一起研究虫卵,忽然觉得,父亲说的“守成”,或许不是守住旧规矩,是让孔甲这样的野马愿意低头看蚁蚕,让阿茧这样的桑女敢和诸侯论农事。他摸了摸袖中母亲留下的桑椹印泥,想去看看边境的互市:“去看看吧,看看那里的人,是不是真的像阿茧说的,在用蚕丝换玉,用真诚换信任。”
秋分时,廑带着姒戊巡边。互市的热闹比都城还盛,西戎的汉子用皮毛换丝绸,中原的妇人教夷女缫丝,孔甲正蹲在个货摊前,和个老妪争斤两,他想用三匹丝绸换人家一筐蚕种。
“去年你用十匹战马换个破酒杯,今年倒学会讨价还价了。”廑笑着走过去,见货摊后的桑树上,停着十几只啄木鸟,“太史令说,这都是托你的福,护桑星显灵了。”
孔甲挠着头笑,手里的丝绸上绣着匹汗血马,马背上驮着个蚕匾。“这是阿茧绣的,”他声音里带着得意,语气里满是自豪,“她说要让西戎人知道,中原的马能驮货,中原的蚕能生金,金在百姓的衣上,在粮仓里,不在石头里。”
西戎首领这时捧着个陶罐走来,里面是发酵的青稞酒。“尝尝这个,用夏朝的稻种酿的,比马奶酒绵。”
廑接过酒罐时,看见田埂上的孩子们正在放风筝。风筝是啄木鸟形状的,尾巴上缀着蚕茧做的哨子,风一吹,呜呜地响,像在唱支古老的歌谣。他想起太史令的凶兆,原来真正的吉兆,从不在天上,在桑田的新绿里,在蚕茧的雪白里,在孔甲愿意放下玉簪去捧蚕种的掌心里。
他喝了口酒,对西戎首领说:“这酒好,因为稻种是真心换真心换来的,以后,咱们的马一起跑,咱们的田一起种,日子定会比这酒还甜。”
回程时,孔甲的猎隼忽然从空中俯冲下来,嘴里叼着颗红透的桑椹,精准地落在廑手里。“它也学会讨好陛下了。”孔甲大笑时,汗血马在一旁打了个响鼻,马鞍上的玉簪碎片闪着光。
廑捏着那颗桑椹,紫红的汁液顺着指缝流下来,像母亲留下的印泥。他忽然明白,夏朝的日子,就像这桑椹,看着不起眼,咬下去却满嘴甜。所谓由盛转衰的过渡,或许从不是哪个人的错,是有人忘了桑椹的甜,只盯着玉簪的光;忘了蚁蚕能织出比雪还白的丝,只想着用战马去换块冰冷的石头。
(http://www.220book.com/book/MP9C/)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