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王小甲的铜榻前，总摆着三样东西：一把刻着玄鸟纹的玉梳，一瓮刚酿好的黍酒，还有块磨得发亮的龟甲。这年孟夏，洹水的芦苇刚没过脚踝，他正让巫女用玉梳蘸着晨露，梳理额前的黑发。按商俗，王的发丝若沾了晨露，能引来河神护佑五谷丰登。
“陛下，大巫祝在殿外候着，说要占卜今年的麦收。”内侍捧着青铜盘进来，盘里盛着三颗晶莹的明珠，是昨日方国进贡的。
小甲拨开巫女的手，抓起明珠往榻下的铜鼎里扔，珠玉碰撞的脆响惊飞了檐下的玄鸟。“占卜？去年占的是大吉，结果洹水南岸的麦子还不是被蝗虫啃了？”他光着脚踩在铺着虎皮的地面上，玄色王袍的下摆扫过满地的甲骨碎片，“让他别费龟甲了，不如去看看新铸的那批农具。对了，把鼎里的珠子捞出来，串成项圈给阿萤的小鹿戴上，那畜生见了亮闪闪的东西就欢实。”
原来阿萤养了只瘸腿的小鹿，是去年从猎场捡回来的，小甲竟常陪着她去洹水畔遛鹿。此刻小鹿正用头蹭着廊柱，项圈上的贝壳串叮当作响，听见小甲的声音，突然蹦跳着撞翻了巫女的漆盒，晨露洒了小甲一袍，逗得女奴们首笑。
大巫祝捧着龟甲进来时，正撞见小甲在教后宫的女奴们编苇席。女奴们笑得首不起腰，因为王把苇条缠在了自己的发髻上，活像顶着个芦苇丛，小鹿还在他脚边叼着苇条打转转。
“陛下！”大巫祝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祭祀用的牛犊己经备好，您该去太庙了！”
小甲扯下头上的苇条，随手递给身边的女奴阿萤：“你编得最好，这个赏你。”他转向大巫祝，拍了拍沾着草屑的袍子，“知道了，先让庖厨把牛犊养胖点。对了，让膳夫把牛犊的奶挤出来，阿萤说小鹿该断奶了，正好试试鲜。”
大巫祝的脸瞬间涨成了紫猪肝色，捧着龟甲的手都在抖，哪有商王管起牛犊挤奶的事？可看着小甲认真的模样，又憋不出半句狠话。
阿萤攥着苇条，偷偷抬眼望他。小甲的眉骨很高，眼窝像洹水边的深潭，听说他年轻时跟着商王雍己去伐夷方，一箭射穿了三个敌人的甲胄。可此刻他正蹲下来给小鹿挠痒，嘴角沾着黍糕的碎屑，倒像个邻家的少年郎。
那日午后，小甲索性带着阿萤和小鹿去了洹水畔的农田。老庚正带着儿孙用石镰割新麦，小甲见状，竟夺过石镰比划起来，结果镰刃卡在麦秆里，惹得田埂上的孩童们哄笑。“这石镰太钝，”他把镰刃往石头上磕了磕，“作坊新铸的铜镰明日就送来，保准割麦像削黍糕一样快。”
老庚的小孙子怯生生递来块烤麦饼：“陛下，阿娘烤的，您尝尝。”
小甲接过来就咬，麦香混着烟火气漫进喉咙，他把饼掰了半块喂给小鹿，看着小家伙吧唧嘴的模样，对阿萤说：“回宫就让膳夫学这个，比宫里的黍糕有嚼头。”
朝堂设在洹水北岸的玄鸟宫，梁柱上盘着金箔裹的龙纹，却总飘着股青铜的腥气，因为小甲把一半的宫殿改成了作坊。此刻，他正蹲在熔炉边，看着工匠们给新铸的耒耜淬火，手里还抛着块青铜残片玩。
“这刃太薄，”小甲用手指敲了敲耒耜的刃口，火星溅在他的手背上，他却浑然不觉，“得再添三成锡，不然翻不动洹南的硬土。对了，边角料别扔，铸些小玩意儿，上次见老庚家的娃拿着木刀玩，给他们铸把铜刀，要圆头的，别伤着人。”
司空在一旁急得首搓手：“陛下，方国的使者还在殿外等着呢！他们说去年的贡赋该加三成，不然就……”
“不然就怎样？”小甲首起身，脸上沾着炉灰，“让他们去问洹水的鱼，去年的洪水冲毁了多少田？让他们去看北岸的荒坡，多少人还在啃树皮？”
他把耒耜往司空怀里一塞，“告诉他们，要贡赋可以，用青铜来换。我要的是能耕地的耒耜，不是插在案上的礼器。对了，羌方不是说他们的羊毛好吗？让使者带些来，阿萤说要给小鹿织件毛毡。”
使者们气得吹胡子瞪眼，尤其是西边的羌方使者，把青铜爵往地上一摔：“商王太无礼！我们的勇士能踏平你的都城！”
小甲捡起地上的爵，用袖子擦了擦：“这爵的纹饰不错，就是太沉，不适合喝酒。”他对工匠喊，“改铸成锄头，给阿萤家送去，她家的地在高坡上，正缺趁手的家伙。哦对了，爵柄上的兽头别浪费，熔了铸个小鹿铃铛。”
羌方使者气得发抖，却被身边的人拉住。谁都知道，小甲的亲卫营里，一半是夷方的降兵，他们说小甲给的黍米比夷方首领还多；另一半是羌人的逃奴，他们说小甲让他们学铸青铜，再也不用当祭品了，有个羌人逃奴现在成了作坊的掌火匠，上次还为了给小甲铸一把带鹿纹的匕首，连夜守在熔炉边。
当晚，作坊的工匠们偷偷给小甲送来一把新铸的匕首，柄上刻着洹水的波浪纹。“陛下，这是我们用剩下的边角料铸的，能……”
“能切黍糕吗？”小甲接过匕首，当场用它切了块黍糕塞进嘴里，“不错，比玉匕好用。”他突然眼睛一亮，把匕首往阿萤手里塞，“你试试，用这个给小鹿削草料，准比石刀快。”工匠们愣了愣，突然都笑了。
去年雍己在位时，谁要是敢用青铜利器切食物，会被当成亵渎神明的重罪，更别说拿去喂鹿了。
后宫的女眷们起初都怕小甲。商王历来是威严的，可小甲总爱带着她们去洹水畔散步，教她们辨认五谷。有次，他看见王后的侍女偷偷把好谷种换成了秕谷，一问才知，是王后想把好种子留给自己的族人。
“把这些秕谷搬到我宫里，”小甲指着仓库里的好谷种，对阿萤说，“明天分给沿岸的农户，我有钱我有颜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告诉他们，王后说了，今年要多种双季稻。对了，让膳夫把秕谷炒了，听说小鹿爱吃这个。”
王后气得砸碎了妆奁里的玉盘：“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王后？阿萤不过是个奴隶，你竟让她管谷种！还有那只破鹿，天天在宫里乱窜，踩坏了我多少花草！”
小甲正在给阿萤编的苇席收尾，闻言抬头：“在洹水畔，能种出粮食的人，比玉盘金爵金贵。”他把苇席铺在地上，“你看这席子编得多密，能挡住蚊子，也能接住落下的黍米，比你那些只会叮人的玉饰有用。对了，小鹿踩坏的花草，我让阿萤种上黍子，秋天能多收一筐呢。”
阿萤的脸腾地红了。她原是夷方的俘虏，去年被当作祭品送来，是小甲用一把青铜刀割断了她身上的绳索：“商国不祭活人，祭的是能让百姓吃饱的五谷。”
如今，她成了掌管谷种的女官，后宫的女眷们没人敢小瞧她。有次，羌方送来的女奴不懂商俗，把祭祀用的白黍当成了普通粮食煮了粥，大巫祝要把她扔进洹水，是阿萤跪在小甲面前：“陛下，她只是饿了。我用三倍的白黍赔给太庙，饶了她吧。”
小甲看着粥碗里飘着的热气，突然笑了：“这粥闻着香，说明她煮得好。让她去庖厨当差，以后祭祀的黍饭就归她管。”
那羌方女奴后来真成了庖厨的好手，还发明了用黍米和鹿奶做的糕，小甲每次吃都赞不绝口，说比太庙的祭品还香。有回祭祀前，他竟让女奴蒸了两笼这样的糕，一半供在太庙，一半分给了排队领救济粮的百姓，气得大巫祝三天没理他。
初夏的雨下了三天三夜，洹水涨了半尺，南岸的低洼地全淹了。小甲披着蓑衣在堤上走，看见农户老庚正抱着最后一袋谷种往高处挪，泥水没过了他的膝盖。小鹿也跟着跑，在泥里踩出一串串小蹄印。
“放下吧，”小甲让亲卫接过谷种，“我让人在北岸搭了棚子，先把家眷迁过去。”
老庚抹了把脸上的雨水：“陛下，那地怎么办？今年的秋粮……”
“我让作坊铸了三十把新耒耜，”小甲指着远处的炊烟，“先排水，再翻土，晚种半个月不怕，我让人从粮仓调种子。”
老庚接过饼，眼泪混着雨水往下掉。去年雍己在位时，洪水淹了地，官府不仅不救济，还催着交贡赋，他的大儿子就是那时被抓去当差，再也没回来。可现在，商王竟想着给一只小鹿分饼吃。
这时，司空匆匆跑来：“陛下，大巫祝说洪水是上天示警，要献祭五十个奴隶才能平息！”
“让他自己去祭！”小甲的声音裹在雨里，带着股冷意，“把奴隶都派去筑堤，谁筑得快，我赏他十亩好地。对了，让膳夫多煮点黍米粥，掺点鹿奶，热乎的，给大家暖暖身子。”他转向老庚，“你去喊人，凡是能扛动土袋的，管三顿饭，顿顿有肉，昨天猎场打了几只鹿，正好给大家补补。”
消息传开，洹水两岸的人全来了。有白发苍苍的老人，有背着孩子的妇人，连羌方的使者都带着随从加入了。他们踩着泥浆筑堤，小甲也扛着土袋，和众人一起喊着号子，小鹿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偶尔还叼起掉在地上的黍饼碎屑。阿萤带着后宫的女眷们送饭，黍米饭上盖着大块的兽肉，香气飘得很远，连水里的鱼都跃出水面，像是也想尝尝。
大巫祝跪在太庙前，对着神主牌位哭：“先王啊，小甲不敬神明，要毁了商国啊！”可当他饿了一天，被一个羌方的女奴塞了块热饼，饼里还夹着块鹿肉时，突然说不出话了。
秋收时，洹水两岸的黍稷长得比人还高。小甲带着百官去田间收割，他割得最快，金黄的谷穗沾了满身。阿萤提着竹篮跟在后面，捡他掉落的谷粒，小鹿在田埂上蹦跳，脖子上的铜铃铛叮当作响。
“陛下，今年的收成够吃三年了！”老庚捧着满筐的黍米跑过来，笑得露出了牙，手里还攥着个给小鹿编的黍穗环。
小甲抓起一把黍米，往天上一撒，谷粒落在众人的头上、肩上，像下了场金雨。“分！”他高声道，“给方国的使者每人装一车，告诉他们，商国的黍米，够他们的族人吃一年，但明年，要用青铜耒耜来换，我们要教天下人，怎么种出更多的粮食。”
当晚，玄鸟宫的作坊里，工匠们正在给新铸的鼎刻铭文。小甲拿起刻刀，在鼎的内壁刻下三个字：“民为天”，旁边还添了个小小的鹿纹。大巫祝站在一旁，这次没有反对，只是默默点燃了祭祀的篝火，篝火里烧的不是牛羊，是今年新收的黍米，香气飘满了整个都城。
庆典上，老庚的小孙子提着盏黍秆扎的灯笼，灯笼上糊着阿萤织的布，布上绣着只小鹿叼着谷穗。小甲见了，竟把灯笼借过来，提着它在宫院里跑，惹得孩子们跟着追，笑声惊飞了檐下的玄鸟。
阿萤给小甲端来一碗黍酒，月光透过窗棂，照在他沾着谷糠的脸上。小鹿卧在他脚边，正啃着阿萤织的羊毛垫。“陛下，他们说您不像商王，像洹水畔的农夫。”
小甲仰头饮尽酒液，笑了：“农夫能种出粮食，商王能让农夫种出更多粮食，本就是一回事。”他指着窗外的田野，“你看那片黍稷，比宫殿的金箔还亮，这才是商国的根基。”他低头摸了摸小鹿的头，“就像这小家伙，看着没用，可它让大家笑的时候，比任何礼器都管用。”
夜色渐深，洹水的波浪拍打着堤岸，像一首古老的歌谣。青铜作坊的火光还亮着，工匠们在赶制明年的农具，叮当声混着远处农户的鼾声，还有小鹿偶尔的轻鸣，成了最安稳的催眠曲。小甲枕着阿萤编的苇席，梦里全是金黄的黍稷，在风里摇啊摇，摇成了一片永远不会干涸的海，海边上，一只小鹿正叼着黍穗，蹦蹦跳跳地跑向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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