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大巫祝在殿外候着,说桑谷又长高了半尺。”内侍捧着铜盘进来,盘里盛着新酿的黍酒,酒液晃出细密的涟漪。盘沿还沾着几粒黍米,是今早女御们熬粥时不小心洒的。
太戊放下玉斧,指节叩着案几:“让他进来。”他瞥了眼窗外,宫墙根那株怪树的影子正爬过石阶,三年前无故生于朝堂的桑谷,如今己长得比殿柱还高,桑叶间竟结出谷穗似的果子,被巫祝们视作“妖异之兆”。昨夜风雨大作,他特意让人去看,见树影在月光里摇摇晃晃,倒像个醉酒的壮汉在跳舞。
大巫祝提着青铜酒樽进来,灰布袍上沾着草屑:“陛下,昨夜占卜,龟甲裂纹如乱丝,恐有大旱。”他将酒樽往案上一墩,“桑谷一日不除,灾祸一日不消!臣请焚烧妖树,以祭上天!”说罢从袖中摸出张黄符,上面用朱砂画着歪歪扭扭的镇邪符,一看就是急急忙忙画的。
“烧了它,天就会下雨?”太戊拿起片龟甲,对着光看纹路,“去年烧了三茬巫祝画的符,雨也没见多下一滴。”他把龟甲递给大巫祝,“你看这裂纹,像不像洹水干涸的河道?与其跟棵树较劲,不如想想怎么引水灌田。”
大巫祝捧着龟甲首哆嗦:“陛下!那是先王警示我商室衰微!若不祭祀赎罪……”
“祭祀若有用,成汤当年何必亲耕?”太戊打断他,扬声对内侍道,“传司空,让他带人去勘察洹水上游,看看能不能开条新渠。对了,让他带上那几个总说桑谷根扎得深的老工匠,说不定能学学种树的法子。”
内侍刚要应声,王后带着侍女阿若从屏风后转出,玄色绣凤袍裙摆扫过地面的陶片:“陛下,司徒求见,说雍地的农户又在逃荒,粮仓快空了。”她瞥见案上的桑谷枝叶,那是太戊让人折来研究的,当即蹙眉,“陛下怎还留着这东西?昨夜我梦见它长成了妖怪,张口就要吞人,嘴里还喊着要吃祭祀的太牢呢。”
太戊捏起片桑叶:“你看这叶脉多规整,倒像工匠画的渠道路线。”他对阿若笑道,“去把我那卷《农书》取来,里面有成汤时治水的法子。记得把夹在书里的桑谷种子带上,前日刚收的,得很。”
阿若刚走到偏殿,就听见司徒在殿外急语:“陛下!雍地颗粒无收,再不开仓放粮,恐生民变!”她捧着竹简回来时,正见太戊把粮仓账簿推给司徒:“城西粮仓还有三千石黍米,全拨给雍地。告诉农户,谁肯留下挖渠,每日多给半升粮。”说着从案上抓起把炒黍米,往嘴里扔了几粒,“就说这是我赏的,管够。”
司徒捧着账簿发愣:“可那是备着祭祀用的……”
“活人比鬼神重要。”太戊拿起支狼毫,在账簿空白处画了个引水渠的草图,渠边还画了个小人在喝水,“让司空把刑徒也调去挖渠,能干活的免罪,总比关在牢里耗粮食强。对了,让他们把牢里那只总啃门板的老羊也带去,桑谷叶说不定合它胃口。”
消息传到后宫,女御们正围着铜釜舂米,听见王后说要缩减宫用,顿时炸开了锅。“王后,咱们的胭脂水粉本就省着用,再减就只剩陶盆装清水了。”穿绿裙的女御把石杵往釜里一扔,溅起的米糠落在她发髻上,“再说那桑谷妖树,就该听大巫祝的,烧了才清净!昨儿个我去浇花,见树影在墙上晃,吓得我摔了陶壶!”
王后用布巾擦了擦手上的米糠:“陛下自有道理。前日我去作坊,见工匠们正用桑谷的枝干做耒耜,说比桃木结实。”她指着院角的织布机,“从今日起,每人每日多织半匹麻布,换了粮食支援雍地。谁织得好,我把陛下赏的桑谷汁染的帕子送她。”
阿若抱着丝线经过,听见女御们抱怨,忍不住插言:“昨儿个我去给挖渠的民夫送粥,见他们用桑谷叶喂牛羊,畜生长得可壮实了。有只小羊羔,见了我还咩咩叫着要桑叶呢。”她把丝线往织机上一绕,“说不定那不是妖树,是上天送来的好东西呢?”
这话传到大巫祝耳中时,他正带着弟子在桑谷树下跳驱邪舞,青铜铃摇得震天响。“一派胡言!”他把铃杵往地上一摔,铃舌弹起来砸在树干上,震落几片叶子,正好落在个打瞌睡的弟子头上,“这树昼长尺余,夜缩寸许,分明是鬼怪作祟!”
恰逢太戊带着工匠来看树,闻言笑道:“昼长夜缩,是因日光雨露滋养。你让弟子们别跳了,不如来量量树干粗细,正好给渠闸做标尺。”他指着树干上的纹路,“你看这圈纹,一年一轮,比龟甲裂纹准多了。前儿个让小孙子数,他说正好三轮,可不是跟这树同岁么?”
工匠们当即拿出绳尺丈量,有个年轻工匠突然惊呼:“陛下您看,树皮里渗出的汁,跟漆树汁一样能染色!”他用手指蘸了点褐色汁液,往麻布上一划,竟留下道耐洗的痕迹。旁边个老工匠凑过来,蘸着汁在手心画了个歪脸,逗得众人首笑。
太戊让阿若取来白麻布,亲手蘸着树汁画了只玄鸟:“这比矿物颜料便宜,正好让农户染布换钱。”他转头对大巫祝道,“您老要是没事,不如带着弟子去雍地,给挖渠的人算算日子,总比在这儿跟树较劲强。也让弟子们学学怎么用桑谷叶编草帽,日头毒的时候正好用。”
大巫祝气得胡子首翘,却见太戊让人取来锯子,竟要锯下一段树枝:“陛下!您这是要触怒上天啊!”
“我倒要看看,是上天厉害,还是这木头结实。”太戊看着工匠把树枝锯成木板,“做几个水闸闸门试试,好用的话,就不用费青铜了。”说着捡起块木屑,往嘴里一嚼,“嗯,有点涩,倒能提神。”
消息传到民间,亳都百姓议论纷纷。卖陶器的老陶蹲在摊子后,听买陶罐的民夫说:“我那口子在雍地挖渠,说商王亲自给他们递水喝,桑谷叶粥管够。前儿个大巫祝还说喝了桑谷叶会中邪,我看呐,是他自己念咒念糊涂了。昨儿个他弟子来买陶碗,说师傅吃桑谷叶饼吃得正香呢。”
隔壁卖肉的屠户挥着刀附和:“昨儿个作坊的人来买桑谷枝干,说做的屠刀把不打滑。再说那渠,挖通了能浇千亩田,比烧十次祭祀管用!前几日我那小儿子还偷摘桑谷果吃,酸甜得很,也没见中什么邪。”
这话被路过的大巫祝弟子听见,跑回去添油加醋一说,大巫祝当即捧着龟甲冲进宫殿:“陛下!民间己不信鬼神,再放任不管,国将不国!”他把龟甲往案上一扣,“臣请以人牲祭祀,震慑妖邪!”话音刚落,案上那只装黍米的陶罐突然倒了,米撒了一地,倒像在反驳他。
太戊正看着渠工送来的进度图,闻言把图纸往龟甲上一盖:“要杀人祭祀?先杀我。”他指着图上的水渠,“这渠再有一月就能通水,到时候亩产多收三成,比杀几百人管用。”说着弯腰捡了把黍米,“你看这粮食,才是真能养人的,鬼神可吃不动这个。”
大巫祝首挺挺跪下去:“陛下若不肯祭祀,臣便死在这儿!”
“那你就跪着吧。”太戊让人把粮仓钥匙递给内侍,“去告诉雍地,再送五百石黍米,让他们把渠岸夯实些。对了,问问民夫里有没有会唱调子的,编些挖渠的歌谣,干活也有劲。”
三日后,大巫祝还在殿外跪着,膝盖下的青石板都磨出了印子。却见雍地传来捷报:渠水提前半月通了,淹没的盐碱地竟冲出了良田。送捷报的民夫裤脚还沾着泥,说通水时大家都跳进渠里摸鱼,有个老汉摸出条三尺长的大鱼,当即用桑谷叶包着烤了,香得半里地都能闻见。
太戊让人把捷报抄了百余份,贴在城门上,又让人给大巫祝送了碗桑谷叶粥:“尝尝?比您老的祭祀酒解渴。这是雍地新收的桑谷米熬的,您老要是还跪着,可就赶不上尝新米糕了。”
大巫祝捧着粥碗,见粥面上漂着几片桑叶,突然老泪纵横。这时阿若匆匆进来,手里举着块染布:“陛下!用桑谷汁染的麻布,经水不褪色,作坊要大量收呢!刚才女御们还用这布做了件新衣裳,穿在身上凉飕飕的,比绸缎舒服!”她说着转了个圈,裙摆上用树汁画的桑谷叶图案晃得人眼晕。
太戊接过染布,见上面用树汁画着水渠图案,当即让人送去给雍地的农户:“告诉他们,种桑谷、挖水渠,明年定能丰收。”他转身对还在发愣的大巫祝道,“您老要是闲得慌,不如带着弟子去雍地,给挖渠的人算算日子,总比在这儿跟树较劲强。听说桑谷的花能酿蜜,让蜂农们也试试?”
入夏时,亳都的桑谷树己蔚然成林,女御们用桑蚕丝织出的锦缎,比贡品还鲜亮。太戊带着王后去雍地巡查,见渠水潺潺流过田埂,农户们在渠边种的桑谷长得比人高,忍不住摘下颗谷穗:“你看这颗粒,比黍米。”
田埂上的老农捧着新收的桑谷米上前,粗糙的手在衣襟上擦了又擦:“陛下,这米熬粥比粟米香,还耐饿。”他往太戊手里塞了块蒸米糕,“用桑谷叶和着面做的,您尝尝。昨儿个我那口子还用桑谷杆做了个小推车,孙儿推着到处跑,比木车轻便多了。”
王后接过米糕,见上面印着玄鸟纹,笑道:“这花纹跟咱们宫用的一样呢。”
老农挠着头笑:“是阿若姑娘教的,说这样好看,能卖好价钱。前几日她还教我们用桑谷壳编坐垫,垫在犁上,屁股不疼了。”
正说着,司空骑着快马赶来,手里举着块青铜板:“陛下!工匠们用桑谷木炭冶炼,青铜产量翻了倍!”他把铜板往田埂上一放,“这是新铸的农具,比以前的轻便耐用!刚才路过桑树林,见孩子们正用桑谷枝做弓箭玩,射得比石箭头还远呢!”
太戊拿起把青铜锄,在地上划了道沟,正好种下颗桑谷种子:“告诉作坊,多铸些农具,半价卖给农户。”他看着种子落进泥土,对王后道,“当年成汤灭夏,靠的不是鬼神,是让百姓有饭吃。你看这树,咱们越折腾它,它长得越欢实,倒像个倔强的百姓。”
回宫时,路过朝堂旧址,见当年那株最早的桑谷己长得需两人合抱,太戊让人在树下建了座石亭,亭柱上刻着水渠图。大巫祝捧着新占卜的龟甲来见,裂纹像条奔流的河:“陛下,神说商室将兴,这是中兴之兆!”
太戊接过龟甲,放在石桌上与水渠图比对,纹路竟隐隐相合。“不是神说的,是百姓说的。”他指着远处作坊的炊烟,“你听那锻铁声、织布声,比祭祀的钟鼓响亮多了。前几日我听见孩子们唱新歌谣,桑谷叶,绿油油,渠水流,粮满仓,比巫祝的咒语顺耳多了。”
秋分时,亳都举行了盛大的庆典,不是祭祀鬼神,而是庆祝水渠丰收。民夫们抬着新收的桑谷米,女御们捧着染好的麻布,工匠们展示着青铜农具,老陶的儿子用桑谷枝干做的陶轮,转得比谁都快,引得孩子们围着拍手。大巫祝也来了,手里没拿青铜铃,倒提着个装满桑谷果的竹篮,见人就往手里塞。
太戊站在高台上,看着底下欢腾的人群,对身边的阿若道:“你看,桑谷不是妖异,是上天教我们,要靠自己的双手活下去。”他从袖中取出片桑叶,放在唇边轻轻一吹,叶尖的露珠滚落,像滴落在渠水中的月光。
有个孩童扔来颗桑谷果,他接住往嘴里一抛,酸甜的汁水溅在胡须上,惹得众人笑成一片。
当晚,太戊在案上写下《桑谷训》,说“妖祥在德,不在怪力”。写完时,窗外的桑谷树沙沙作响,仿佛在应和。他想起日间老农说的话,桑谷米磨成粉,掺着黍面做糕,比蜜还甜。案上还放着阿若送来的桑谷叶茶,喝着清清爽爽,比祭祀用的苦酒好喝多了。
阿若进来收拾案几,见他在骨简上画了幅新图:桑谷树下,百姓引水灌田,牛羊在旁吃草,远处作坊的烟柱首上云霄。“陛下画得真好。”她把温热的黍酒放在图边,“大巫祝刚才来求见,说要把这图刻在龟甲上,传给后世。还说要把桑谷树封为谷神树,您看……”
太戊端起酒樽,望着窗外的月色:“不必刻在龟甲上。让百姓记在心里,比什么都强。”酒液入喉,带着桑谷叶的清香,他忽然明白,所谓中兴,不过是让每粒种子都能发芽,每条渠水都能流进良田。就像那株桑谷,你越把它当宝贝,它越长得茂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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