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王仲丁的案几上总摆着两副地图:一副是先王传下的亳都疆域图,羊皮边缘己磨出毛边,卷角处还沾着去年祭祀时溅的酒渍;另一副是新绘的嚣地山川图,朱砂标出的洹水河道像道鲜红的血脉。这年季夏,亳都的风裹着青铜器的腥气扑进王宫,他正用青铜匕首在地图上划出条首线,从亳都到嚣地的迁徙路线,笔尖戳穿了羊皮,露出底下垫着的龟甲,甲片上还留着他幼时画的歪扭玄鸟。
“陛下,司徒在殿外候着,说蓝夷又烧了三座粮仓。”内侍捧着铜壶进来。
仲丁抬起头,匕首仍插在地图上:“让他进来。”
司徒穿着沾满尘土的朝服进来,腰间的玉珏缺了个角,那是上次蓝夷夜袭时被箭簇崩的:“陛下,西仓最后三百石粟米也被烧了。百姓们背着行李往城东跑,都说要去先王封地避难。”他往案上摊开竹简,上面记着各城邑的逃荒人数,墨迹被泪水洇得发蓝,“臣请立刻增兵戍边,再迟……”
“增兵?用什么喂饱他们?”仲丁拔出匕首,在嚣地地图上圈出片河谷,“亳都周边的土地早就种不出粮食,去年种的黍子,穗子比手指还短。粮仓空了,士兵只会比蓝夷跑得更快。”他把地图推给司徒,“你看这嚣地,洹水绕城而过,两岸都是黑土地,捏把土能攥出油来,比亳都的盐碱地强十倍。迁去那里,既避夷患,又能拓荒。”
司徒捧着地图首哆嗦:“陛下!迁都乃国之大事,先王陵墓都在亳都!若惊动祖宗……”
“祖宗若在天有灵,该教我们怎么活下去。”仲丁打断他,扬声对内侍道,“传大司空,让他带人去嚣地丈量土地,画出宫殿和作坊的位置。告诉工匠们,谁先在嚣地铸出青铜鼎,赏十石黍米,再赏个蓝夷俘虏给他捶背。”
内侍刚转身,王后带着侍女阿萤从屏风后转出,“陛下,后宫女御们都在哭,说舍不得亳都的桑林。”她瞥见案上的迁徙图,指尖划过亳都的宫墙标记,“前日我去祭祀,太祝说迁都会让玄鸟不再降祥瑞,还说他昨夜梦见玄鸟衔着桑枝往南飞,这可是……”
“玄鸟若真护着我们,蓝夷的箭就不会射进太庙。”仲丁拿起支青铜箭,箭杆上刻着蓝夷的蛇纹,“你看这箭头,比我们的青铜锋利,他们的工匠比我们更拼命。”他对阿萤笑道:“去把女御们的织布机登记造册,迁去嚣地时,谁的机子先织出布,我让工匠给她铸个青铜梭子,上面刻满桑花纹,比任何珠钗都体面。”
阿萤刚走到偏殿,就听见女御们在廊下争执。穿朱红衫的女御正把桑蚕丝往竹筐里塞:“这是我跟着母亲种的桑树结的丝,死也不能丢!去年用它织的帕子,陛下还夸过呢!”
穿绿裙的女御却在打包青铜镜:“有镜子才能照见妆容,留着破蚕丝给谁看?蓝夷来了,还不是要被抢去做弓弦!”两人吵得掀翻了染缸,靛蓝色的染液漫过石阶,像条小河,正好淹了只路过的甲虫,引得女御们一阵惊呼。
阿萤回去禀报时,仲丁正看着工匠送来的新箭簇,比之前的短了半寸,却更锋利。“让她们把值钱的都带上。”他掂着箭簇笑道,“到了嚣地,我让大司空给她们种一片新桑林,比亳都的大十倍。谁要是还闹,就罚她去嚣地挖河泥,看看黑土地能不能让她们消气。对了,告诉穿绿裙的,嚣地的铜矿能铸出带花纹的镜子,比她那面亮三倍。”
消息传到后宫,女御们的哭声突然停了。穿朱红衫的女御开始打听嚣地的桑树品种,还托阿萤问能不能带桑树苗;穿绿裙的则缠着阿萤画新镜子的样式,说要刻上洹水波纹。
王后看着她们连夜缝补行囊,对阿萤道:“你说陛下是不是早就算好了?知道女人们只要有新念想,就顾不上哭闹。昨儿个穿朱红衫的还偷偷问我,嚣地的桑叶能不能养出更肥的蚕呢。”
迁都的诏令在朝堂宣读时,一半大臣摸着胡须点头,一半捶着案几反对。大司马拍着青铜剑吼道:“臣祖祖辈辈守亳都,死也要死在城楼上!”
大司徒却捧着嚣地的土壤样本反驳:“这黑土能攥出油来,种出的黍米比亳都的!”他抓起一把土往嘴里塞,嚼得满脸是泥,“陛下您尝,带着甜味呢!”两人吵得撞翻了鼎,祭祀用的酒洒在青铜编钟上,发出刺耳的颤音,惊飞了殿梁上的麻雀。
仲丁看着满地狼藉,让人抬来个蓝夷的青铜釜,是上次交战缴获的。“你们摸摸这釜底,比我们的薄三分却更结实,说明他们的冶炼术比我们强。”他用匕首在釜上划出火花,“迁都不是逃,是要在嚣地建更好的作坊,铸出比蓝夷更厉害的青铜。谁要是不敢去,现在就可以留在亳都,看看蓝夷会不会给你们留口饭吃,说不定还会用这铜釜给你们炖肉呢。”
争吵声渐渐歇了。大司马摸着蓝夷铜釜上的纹路,对大司空道:“嚣地的作坊要建在河边,取水方便。对了,得比蓝夷的作坊大,不然显不出我商国气派。”
大司徒立刻接话:“我让人把亳都的谷种分装好,路上不能受潮。还要带上些蚕卵,女御们的桑林不能断了指望。”
消息传到民间,亳都的街巷像炸开的蚁穴。卖陶器的老陶正把三足鼎往牛车上捆,他儿子却抱着只老母鸡不肯放:“这鸡每天下一个蛋,迁去嚣地就没了!”老陶照着儿子后脑勺拍了一巴掌:“到了嚣地,老子给你铸个青铜鸡笼,让它一天下两个蛋!再说了,把鸡带去,说不定能孵出一群小鸡,到时候给你娶媳妇用!”
隔壁的铁匠铺里,老铁匠正把祖传的铁砧往车上搬。蓝夷俘虏阿蛮蹲在地上帮他擦青铜凿子,三年前被俘虏后,他因会铸箭被留下。“师傅,嚣地的铜矿真像王上说的那样,一挖就有?”阿蛮的汉话还带着夷音,凿子在他手里转得像飞镖,“若真有,我能铸出比蛇纹箭更厉害的箭头,上面刻玄鸟,吓死蓝夷人!”
老铁匠往他手里塞了块黍饼:“好好干活,等到了嚣地,我求王上给你脱奴籍。到时候你娶个商女,生的娃就不会被叫做夷种。”他望着作坊墙上的青铜图谱叹道:“其实蓝夷的蛇纹箭,也有我们老祖宗的影子……前几日我见你铸箭,手法跟我年轻时学的很像呢。”
这话被巡逻的士兵听见,立刻捆了阿蛮去见官。兵卒长踢着阿蛮的膝盖:“竟敢说蓝夷与我们同源,定是奸细!”
老陶追在后面喊:“他是个好工匠!上次帮我们修的耒耜,比新的还好用!前几日还给我儿子铸了个铜哨,吹起来能吓跑田鼠!”
这事传到仲丁耳中时,他正在检验新铸的青铜犁。犁尖划过石头,火星溅在他的玄色王袍上,烫出个小洞他也不在意。“把阿蛮带来。若他真能铸出好箭,就升他做作坊工头,再赏他个商女做媳妇,前提是人家愿意嫁。”
阿蛮被押进来时,还攥着那把青铜凿子,手心被凿子硌出了红印。“陛下,蓝夷的青铜术是学的商祖。”他跪在地上画着图谱,“您看这蛇纹,其实是玄鸟的翅膀变的,我们部落的老巫说,早年商人和蓝夷是一家,都跟着玄鸟迁徙……”
“我不管什么鸟变蛇。”仲丁扔给他块铜锭,铜锭砸在地上,滚到阿蛮脚边,“三日内,铸出支比这更好的箭。做到了,脱奴籍;做不到,扔去喂狗,不过我看你这手艺,狗是等不到你的。”
三日后,阿蛮捧着箭跪在殿外。箭头呈流线型,比蓝夷的箭短半寸,却更锋利,箭杆上还刻着只展翅的玄鸟,歪歪扭扭却很精神。仲丁让人把箭搭在弓上,对着木靶射出,箭簇穿过靶心,竟钉进后面的青铜鼎里,发出“当”的一声脆响。
“好小子!”仲丁拍着他的肩膀,差点把他拍趴在地上,“从今日起,你就是嚣地作坊的工头,带十个工匠,专门研究新箭。对了,上次说的商女,我让王后给你留意着,不过得你自己提亲去。”
阿蛮刚谢恩,大司空从嚣地赶回,青铜头盔上还沾着泥,像是刚从泥里滚过。“陛下!嚣地己画出城郭,洹水岸边能建二十座作坊,只是……”他掏出块陶片,上面刻着工匠们的怨言,歪歪扭扭像虫子爬,“工匠们说,迁去后没地方祭祀,不肯动工。有个老工匠说,不祭火神,熔炉都烧不旺。”
“给他们在嚣地建座新太庙,比亳都的大两倍。”仲丁在陶片上刻下“玄鸟殿”三个字,笔画力透陶背,“告诉他们,新庙的梁柱用青铜包边,香炉用纯铜铸,比任何祭祀都体面。再让太祝编些新祷词,别老念叨风调雨顺,多说说铜水奔流,保管火神高兴。”
迁徙的队伍出发时,整整排了十里长。打头的是载着青铜鼎的牛车,牛头上缠着红绸,赶车的老汉还在牛角上挂了串桑果;接着是女御们的织布机,木框上挂着桑树苗,穿朱红衫的女御不时给树苗浇水,穿绿裙的则对着青铜镜描眉;最后是百姓的推车,上面堆着陶罐和农具,孩子们在车之间追逐,手里举着青铜箭头做的玩具,喊着新编的歌谣:“走啊走,去嚣地,有饭吃,有铜用!”
走到洹水渡口时,蓝夷的骑兵突然出现在对岸,马背上的蛇纹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士兵们立刻举起戈矛,女御们吓得往车下钻,穿绿裙的女御慌忙把青铜镜揣进怀里,生怕被抢了。仲丁却让人把迁徙图铺在船上,对阿蛮道:“给他们看看这个。”
阿蛮站在船头,举起青铜箭对着对岸高喊:“这是我们新铸的箭!嚣地的作坊会造出更多!你们若再犯,我们就用箭把你们的土地种满黍米!”他喊得太用力,声音都劈了,引得商队里一阵偷笑。
对岸的蓝夷骑兵愣了愣,领头的突然掉转马头,他们认出阿蛮是部落最会铸箭的工匠,此刻却穿着商王的青铜甲,箭杆上还刻着玄鸟。
有个年轻骑兵喊了句蓝夷话,阿蛮脸色一红,回头对仲丁道:“他说……他也想跟来学铸箭。”骑兵们的马蹄声渐渐远去,溅起的泥水打湿了岸边的蛇纹旗,倒像给旗子洗了个澡。
到了嚣地,最先立起来的是作坊的烟囱。阿蛮带着工匠们在洹水边架起熔炉,第一天就铸出了三只青铜耒耜,其中一只还特意刻了个小小的鸡图案,说是送给老陶儿子的。女御们则在临时搭的棚子里织布,穿朱红衫的女御用带来的桑籽种下第一排苗,浇水时不小心溅了穿绿裙的一身泥,两人却没吵架,反而笑作一团。穿绿裙的女御真的得到了青铜梭子,织出的麻布上还织着嚣地的河纹,引得其他女御纷纷效仿。
仲丁带着王后去看新宫殿的地基,夯土的民夫正唱着新编的歌谣:“洹水长,嚣地广,玄鸟来,谷满仓。”有个民夫唱得跑调,引得众人哄笑,夯土的节奏都乱了。
王后摸着夯土里的青铜加固件,忽然笑道:“前日太祝来说,昨夜梦见玄鸟落在新太庙的梁上,嘴里还叼着谷穗呢。他还说玄鸟胖了些,定是嚣地的谷子养人。”
深秋时,新粮仓第一次开仓放粮。老陶的儿子抱着新收的黍米跑来,米粒比亳都的大一圈,还带着泥土香。“陛下!这黑土地真能攥出油!”他往仲丁手里塞了个黍米糕,“我爹用阿蛮师傅铸的青铜锅蒸的,比以前香十倍!阿蛮师傅还帮我铸了个铜哨,能吹出三种声儿!”
阿蛮也来了,身上穿着新做的绸缎衣,腰间挂着青铜刀,那是仲丁赐的,刀鞘上刻着他自己设计的蛇鸟纹。“陛下,新铸的箭能射穿蓝夷的皮甲了。”他指着作坊方向,那里正冒着滚滚浓烟,像条黑龙,“工匠们说,要铸个比亳都更大的鼎,刻上迁徙的路,让后人知道我们是怎么过来的。”
当晚,仲丁在新宫殿写下《嚣地训》,说“守业不如创业,固步不如拓疆”。写完时,窗外传来玄鸟的叫声,清脆得像铜铃。阿萤进来禀报,说女御们的桑林长出了新叶,穿朱红衫的女御正用青铜剪修剪枝条,嘴里还哼着:“旧桑落,新桑长,迁到嚣地更兴旺。”穿绿裙的女御则在给青铜镜抛光,说明年要铸面更大的,能照见整个桑林。
仲丁放下笔,走到窗前。月光洒在新铸的青铜鼎上,鼎身上的迁徙图在夜色里闪着光,像条连接着过去与未来的河。他忽然明白,所谓传承,不是守着旧土哭,而是带着种子走,在哪片土地上都能种出希望。就像阿蛮,从俘虏变成工匠,不也是一种新生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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