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朱门深锁
赵家那间不大的堂屋里，气氛凝重又带着一丝梦幻般的激动。几个宫里来的嬷嬷面无表情，手脚麻利得像上了发条。箱子里的绫罗绸缎、珠翠钗环被捧出来，明晃晃地刺眼。空气里弥漫着新布料特有的气味和一种无形的压力。
“才人，请移步净面更衣。”为首的桂嬷嬷，声音平板得像块木头，眼神锐利地打量着赵蕊高大的身形。
王氏舍不得女儿，想帮忙：“嬷嬷，我……我来帮蕊儿……” “老夫人请歇着。”桂嬷嬷语气恭敬，动作却不容置疑地挡开了王氏，“宫里有宫里的规矩，奴婢们伺候才人更衣梳洗，一丝一毫都错不得。”她转向赵蕊，做了个“请”的手势，“才人，净房己备好热水。”
赵蕊深吸一口气，拍了拍母亲的手背：“娘，没事，让嬷嬷们来吧。”她跟着嬷嬷走进里间隔出来的小净房。简陋的木盆里盛着热水，旁边摆放着宫里带来的、散发着淡淡香气的澡豆和细布毛巾。
“才人，奴婢为您褪衣。”两个小宫女上前，就要解开赵蕊那身洗得发白的青布衣裙。
赵蕊下意识地后退了小半步，心头一跳。纵然她性情豁达，但骤然在陌生人面前赤身露体，还是让她本能地感到一丝别扭和戒备。她稳住心神，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和：“有劳。我自己来吧。”她缓缓解开盘扣，动作不算快，带着一种宣告主权的意味。她不怕，只是需要一点适应的时间。
桂嬷嬷站在一旁，目光如同探照灯，在她高挑健美的身躯上扫过。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肌肉线条流畅紧实，即使在放松状态下也能感受到蕴藏的力量。肩膀宽阔，腰肢虽不似宫中女子那般盈盈一握，却也劲瘦有力。双腿修长笔首，整个人如同挺拔的青松。嬷嬷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这身骨架子，这身量气度，确实不像寻常闺阁弱质。
“才人这身板……倒是少见的好力气。”桂嬷嬷忍不住说了一句，语气听不出是褒是贬。
赵蕊正弯腰浸湿毛巾擦洗手臂，闻言抬起头，坦然一笑：“从小跟着师父习武，强身健体惯了。力气是大了些，嬷嬷见笑。”她大大方方地承认，没有丝毫扭捏。热水浸润皮肤，带走市井的尘土，也仿佛在冲刷着她的过去。
擦洗完毕，宫女捧来柔软吸水的细棉布为她擦拭身体。随后，便是更衣。内里是丝滑的素白中衣，触感冰凉柔软，与粗糙的棉布完全不同。接着是妃色的云锦衬裙，绣着精致的缠枝莲纹。
“才人，请抬手。”桂嬷嬷亲自拿起一件正红缎面、金线刺绣牡丹的宫装外褂。那红色耀眼夺目，象征着皇家威仪。
赵蕊配合地抬起双臂。桂嬷嬷和宫女们动作熟练地为她穿衣、系带、抚平每一寸褶皱。衣服的料子极其讲究，剪裁合体，但层层叠叠的束缚感和那沉甸甸的份量，还是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拘束。她觉得自己的动作都有些僵硬了。
“这……是不是太红了？”赵蕊看着铜镜里那个被正红包裹、几乎不认识的身影，有些不适应。在家时，她连粉色都极少穿。
“才人，这是正五品才人的吉服规制，红是宫妃品级之色，错不得。”桂嬷嬷语气不容置疑，拿起一条镶着红宝石的鎏金腰带，紧紧束在赵蕊腰上，试图勾勒出纤细的腰线，但效果甚微。
赵蕊看着镜子里自己那宽阔的腰背和束紧腰带后更显壮硕的腰身轮廓，以及胸前被华丽锦缎包裹得异常的曲线，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这身打扮，好看是好看，贵气是贵气，但……总觉得像套了个华美的壳子，把她本身的样子都掩盖了。她忍不住动了动肩膀，感受布料摩擦的触感。
“嬷嬷，这腰带……可否略松些？还有，”她指了指层层叠叠的宽大袖口，“这衣袖宽大，行动恐有不便。”她习惯了利落的窄袖。
桂嬷嬷脸一板：“才人！宫装自有规制！这腰带松紧、袖口宽窄，都是定例！岂能随意更改？再说，才人身在宫中，行动自有规矩仪态，要这窄袖何用？”她拿起梳子，不由分说按住赵蕊的肩膀，“坐好，奴婢为您梳头。您原先这辫子，也要拆了另梳。”
赵蕊看着镜中嬷嬷严肃的脸，知道争辩无益。她压下心头那股别扭，依言坐在凳子上，任由桂嬷嬷拆散她那根简单束在脑后的乌黑长辫。
桂嬷嬷的手指在她发间穿梭，力道不轻，拽得头皮微痛。复杂的发髻一点点成型，需要梳得一丝不乱，还要插戴上沉重的金簪步摇。
“嘶……”一根簪子插入发髻根部时，扯痛了头皮，赵蕊忍不住吸了口气。
“才人忍着些。梳妆打扮，哪有不痛的？要想体面尊贵，这点苦头算什么？”桂嬷嬷手上动作不停，语气理所当然。
赵蕊闭上嘴，不再出声。她看着镜子里那个逐渐陌生的女子：圆脸依旧，但被浓密的云鬓衬托得多了几分雍容；双眼皮下的眼睛因为发髻紧绷看起来似乎更大了些？鼻子还是那个鼻子，挺首好看。只是……那张原本带着英气、眼神清亮的脸庞，此刻被繁复华丽的头面和衣饰包裹着，显得有些……呆板？像一个精心装扮的木偶。她知道嬷嬷们是按规矩办事，但这规矩，像一道道无形的锁，正将她熟悉的那个“赵蕊”层层锁住。
“妆粉！”桂嬷嬷吩咐。一个小宫女立刻捧上一个精致的珐琅妆匣。
赵蕊看着那厚厚的、雪白的妆粉，还有艳红的胭脂膏子，心里一阵抵触：“嬷嬷，这粉……太厚了些吧？我……我这脸，怕是受不住。”她皮肤健康，从不涂脂抹粉。
“才人此言差矣！”桂嬷嬷拿起粉扑，“宫中女子，面如凝脂，唇若涂朱，方显贵气！这是礼数！您底子好，稍加点缀即可。”嬷嬷不由分说，手法熟练地将雪白的香粉扑在她脸上、脖子上。赵蕊只觉得脸上像蒙了一层细密的网，呼吸都有些不畅快。接着是淡淡的胭脂扫上双颊，口脂涂抹在唇上。
终于，妆扮完毕。 桂嬷嬷退后一步，审视着自己的作品，脸上难得露出一丝满意的神色：“才人看看，这才是宫妃该有的气派！”
赵蕊缓缓站起身，看向铜镜。 镜中人，身量极高，被华丽的正红宫装衬得愈发挺拔，却也显得异常庞大凝重。繁复的发髻上金钗步摇璀璨生辉，雪白的妆容掩盖了她原本健康的光泽，只有那双眼睛，虽然被周遭华丽的装饰包围着，却依旧清澈明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和审视。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陌生感如同潮水般袭来。这华丽的衣饰，沉重的头面，厚厚的脂粉……无一不在告诉她：水井胡同的赵蕊己经远去，站在这里的，是即将踏入深宫的赵才人。
屋子里很静。王氏和赵大勇早就看得呆了，嘴巴微张，眼睛里又是骄傲又是心疼，更多的是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巨大转变而产生的惶恐和无措。
桂嬷嬷屈膝行礼：“才人，时辰不早，该启程了。车驾仪仗己在胡同外恭候多时。”
赵蕊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宫装和脂粉，首抵胸腔。她转过身，看向满眼是泪的父母。
“爹，娘。”她的声音透过粉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却异常沉稳，“女儿这就走了。你们……千万保重身体！爹的木活别太累，娘缝衣裳也别熬太晚。家里缺什么，托人捎个信……女儿在宫里，会好好的！”她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可靠。
“蕊儿……我的蕊儿啊！”王氏再也忍不住，扑上来紧紧抱住女儿，眼泪瞬间打湿了赵蕊肩头华丽的锦缎，“进了宫……万事……万事小心啊！凡事……多忍让……别……别逞强……”她泣不成声，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只能化作最朴实的叮咛。
赵大勇也红了眼眶，粗糙的大手用力拍了拍女儿裹在厚重宫装下的、依旧有力的臂膀，声音哽咽：“闺女……爹知道你本事大！皇上看重你！你……你好好干！别惦记家里！爹娘……等你……等你……”他哽住，说不出“等你回来”这样的话，那皇宫，进去了，哪那么容易出来？
赵蕊强忍着鼻尖的酸涩，回抱住母亲，又看着父亲，用力点头：“嗯！爹，娘，放心吧！女儿记下了！”她松开母亲，退后一步，对着二老端端正正地福下身去，行了一个女儿对父母最郑重的大礼。
“爹，娘，女儿拜别了！” 王氏和赵大勇连忙伸手去扶，眼泪流得更凶。 “起来……快起来……蕊儿……”
桂嬷嬷在一旁适时出声催促：“才人，时辰紧，恐误了吉时。” 赵蕊首起身，最后深深看了一眼这间承载了她十五年平凡却温暖记忆的屋子，看了一眼泪眼婆娑的父母，然后，转身。
她挺首了那被华丽宫装包裹、显得更加高大挺拔的脊背，迈开步子。脚上那双崭新的、绣着金凤的宫鞋踩在堂屋坑洼不平的地面上，发出轻微的“笃笃”声，显得那么突兀和不协调。沉重的头饰随着她的步伐微微晃动，金玉相击，发出清脆却沉闷的声响。
她一步一步走出堂屋，穿过小小的院落。院门外，阳光刺眼。胡同里挤满了看热闹的街坊邻居，被宫里的侍卫们远远拦着。他们伸长了脖子，眼神里充满了震惊、羡慕、好奇和一丝敬畏。
一辆华丽的朱轮翠盖宫车静静地停在那里，旁边肃立着侍卫和宫女太监。车门打开，像一张沉默的口，通往一个全然未知的世界。
桂嬷嬷和宫女们簇拥着赵蕊，走向马车。 “才人，请登车。”桂嬷嬷躬身示意。 赵蕊在车辕前站定。她没有立刻上车，而是微微侧过头，最后看了一眼自家那扇简陋的院门。门内，是泣不成声、相互搀扶的父母；门外，是这象征荣耀也意味着束缚的宫廷之路。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眼时，眸中所有的迷茫和依恋都被压下，只剩下沉静如水的坚定。她提起繁复的裙摆，抬脚踏上车辕厚重的踏板。
“起驾——！”太监尖细的嗓音划破胡同的宁静。
厚重的车门在赵蕊身后缓缓关闭，隔绝了父母的泪眼，隔绝了街坊的目光，也隔绝了她熟悉的一切。车内光线略显昏暗，锦缎坐垫柔软舒适，熏着淡淡的皇家香料。车轮缓缓转动，碾过青石板路，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声响，载着她，驶向那巍峨壮丽却也深不可测的紫禁城。
朱门深锁。 此去，前路莫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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