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西章 谏止奢靡
翊坤宫的暖阁里，熏笼吐着丝丝暖意，与外头初冬的寒气隔绝开来。赵蕊坐在软榻上，手里拿着个小小的虎头帽，正细细地缝着最后一颗珠子。她的肚子己经很大了，圆润的脸颊在柔和的光线下显得格外丰盈，丹凤眼低垂，专注着手上的活计，神情安然。
雍正坐在旁边的书案后，面前摊着几份奏折，但他显然没怎么看进去，目光时不时就飘向赵蕊和她手里的虎头帽，嘴角噙着笑。红玉在一旁安静地分着丝线。
这时，内务府总管黄清躬着身子进来了，手里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巨大的锦盒，脸上堆着十二分的笑意：“奴才给皇上请安！给贵妃娘娘请安！”
雍正抬了抬眼皮：“何事？”
黄清赶紧上前几步，将锦盒轻轻放在赵蕊旁边的矮几上打开：“回万岁爷，回娘娘！您吩咐给小阿哥预备的襁褓、衣物，造办处连夜赶制，先出了几套最紧要的图样和料子样，请万岁爷和娘娘过目！若有不合意的地方，奴才立刻让他们改！”他语气里满是讨好和邀功。
锦盒里铺着明黄的软缎，上面整齐地摆放着几块布料小样，还有几张绘制极其精细的图样。最打眼的是放在最上面的一张图样：一件小小的、金光灿灿的婴儿襁褓！
那图样画得极尽奢华：用料标注是“织金云锦”，以金线为主织就云纹，镶边用的是金线掐丝嵌着细小的红蓝宝石，襁褓的系带上，赫然画着八颗圆润、光华流转的东珠！旁边还用蝇头小楷写着：“金玉满堂，福泽绵长”。
饶是见惯了宫里好东西的赵蕊，看到这张图样，也忍不住微微蹙起了眉头。
雍正倒是来了兴趣，放下奏折，踱步过来，拿起那张图样仔细看了看，又捻了捻旁边那块金光闪闪的织金云锦料子小样，手感厚重滑腻，金线密实。他点点头，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嗯，不错！够气派！配得上朕的……咳咳，”他看了一眼赵蕊隆起的腹部，改了口，“配得上朕的孩儿！这料子够软和吗？别硌着孩子。”
黄清立刻弓着腰，满脸堆笑：“万岁爷放心！这织金云锦用的是江南最上等的生丝，掺了极细的金箔丝混织，又软又滑，绝硌不着小主子半分！您瞧这图样，都是请了京里最好的老师傅画的，金玉满堂，八方来宝，寓意那是顶顶的好！东珠也是库里精挑细选的，大小匀称，光泽……”
“黄总管，”赵蕊平静的声音打断了黄清的滔滔不绝。她放下了手里的虎头帽，拿起那张金碧辉煌的襁褓图样，仔细看了看，又掂量了一下那块沉甸甸的料子，抬起头，那双清澈的丹凤眼看向雍正，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皇上，臣妾有话想说。”
雍正正沉浸在给未出生的孩子打造“金玉满堂”的想象里，见她神色郑重，便收敛了笑容：“蕊儿，怎么了？不喜欢这式样？还是料子不够好？让他们再换！”他以为赵蕊是嫌不够奢华。
赵蕊摇摇头，将图样轻轻放回锦盒里，手指点了点那金线和东珠的标注：“皇上，臣妾并非不喜。只是觉得……太过奢靡了。”
“奢靡？”雍正挑眉，有些不解，“朕的孩子，用点金线珠子，算什么奢靡？”他觉得理所当然。
赵蕊站起身，虽挺着大肚子，但身姿依旧挺拔。她走到雍正身边，拿起那块织金料子，轻声问道：“皇上可知道，这样一方小小的织金云锦，要耗费江南织户多少工时？一名熟手织娘，日夜不停，怕是也要织上数月。其间耗费的丝线、金箔，价值几何？”
雍正一愣，他只知道东西好，具体耗费多少，他还真没细想过。
赵蕊不等他回答，目光转向窗外，声音依旧平静，却仿佛穿透了宫墙：“而这金线、这宝石、这东珠……最终化作的，不过是一件只能穿用数月、孩子稍大便不能用的襁褓。”
她顿了顿，看向雍正，眼神清澈而恳切：“皇上，臣妾斗胆问一句：此刻，在这京城内外，在首隶、山西、山东……因今冬寒流突至、柴炭价昂而无钱取暖的贫寒之家有多少？那些蜷缩在西面透风的茅屋里、衣不蔽体的婴孩，他们的爹娘，可能寻得一片破布为其裹身御寒？他们……可有襁褓？”
最后一句“可有襁褓？”问得极轻，却像重锤敲在雍正心上。他脸上的轻松笑意消失了，眉头微微蹙起。
赵蕊拿起那张图样，指着上面璀璨的金光和宝石：“皇上待臣妾母子之心，天地可鉴，臣妾感激涕零。然，君王之德，在于兼济天下，体恤万民。帝王家些许奢华的‘福泽’，若是以黎民百姓的饥寒为代价，这‘福泽’……臣妾与腹中孩儿，受之难安！”
她放下图样，对着雍正，郑重地行了一礼：“臣妾恳请皇上！孩儿襁褓衣物，当以柔软、保暖、实用为上！寻常细棉布、松江绫，己是极佳！绣些寓意吉祥的普通花样便是福气！省下这金线珠玉所费之巨资，若能换成数千乃至上万件棉衣棉裤，送往京畿受灾州县，让那些贫寒人家的孩子也能熬过这个寒冬……这，才是真正的‘金玉满堂’，才是真正的‘福泽绵长’！亦是皇上仁德泽被天下、皇子（女）广积阴鸷之福祉！”
一番话，没有慷慨激昂，没有咄咄逼人，只有冷静的分析、清晰的对比和深沉的仁爱之心。句句紧扣“德”字，处处以民生疾苦为念，格局宏大，情真意切。
暖阁里一片寂静。红玉低着头，大气不敢出。黄清额头上冷汗都冒出来了，知道自己这马屁拍到了马腿上。
雍正定定地看着赵蕊，看着她圆润却坚毅的脸庞，看着她那双清澈见底、闪烁着智慧与慈悲光辉的丹凤眼。他想起自己登基以来，整肃吏治、清理亏空、追缴欠赋，不就是为了充盈国库，赈济灾民，让百姓活得下去吗？怎么到了自己孩子身上，就差点忘了本？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眼神复杂地在赵蕊脸上和那张奢华图样之间来回移动。最终，他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
“蕊儿……”他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感慨，也有一丝释然，“你这颗心……还有你这双眼……”他摇了摇头，无奈地笑了，“总是看向朕看不到的地方，想着朕……有时也会忽略的关节。”
他伸出手，没有去扶赵蕊，而是亲自拿起锦盒里那张金碧辉煌的襁褓图样，看也没看，“嘶啦”一声，从中撕成了两半！随手丢在旁边的炭盆里。金线图样被火舌瞬间吞噬，化为灰烬。
“黄清！”雍正的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威严。 “奴才在！”黄清吓得一哆嗦，扑通跪倒在地。
“传朕口谕！”雍正沉声道，“贵妃所出皇子（女）之一应衣物、襁褓、用具，务求简朴实用！凡织金、嵌宝、用珠玉者，一概不用！用料以御用细棉、松江素绫为限，绣花亦只许用寻常丝线，花样以平安吉祥为主，禁用龙凤！谁敢阳奉阴违，奢靡逾度，杖毙！”
“嗻！奴才遵旨！奴才立刻去办！”黄清连连磕头，后背都湿透了。
雍正挥挥手让他退下，然后才转身，双手扶起依旧保持着行礼姿势的赵蕊，眼神深邃地看着她：“爱妃今日之言，朕……受教了。是朕一时欢喜过头，失了分寸。你的心思，才是真正的大善，大德。”他轻轻抚上她隆起的腹部，“朕这个做阿玛的，差点给孩儿做了个坏榜样。有你这样的额娘教导他（她），朕放心。”
赵蕊看着他眼中真切的认同和感激，而非一丝一毫的愠怒或勉强，心中大石落地。她反手握住了雍正的手，脸上露出温柔而欣慰的笑容：“皇上言重了。臣妾只是尽了为人母、为妃嫔的本分。天下安稳，百姓温饱，才是皇上最大的仁政，也是咱们孩儿最大的福泽。”
雍正握紧了她的手，用力地点点头：“好！说得好！省下的这笔银子，朕立刻让户部核算，全部换成厚实的棉布棉花，就按你说的，赶制御寒衣物，送往受灾州县！”他眼中闪过一丝锐利，“朕倒要看看，谁敢从中克扣一粒棉籽！”
窗外的寒风似乎被暖阁里的融融暖意隔绝了。赵蕊看着雍正紧握着自己的手，看着他眼中重新燃起的清明和那份励精图治的决心，只觉得心中无比踏实。德为根本，泽被苍生，这才是她愿意见到的帝王，也是她希望自己孩子将来能继承的品格。这无声的谏言，比任何金珠玉宝都更加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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