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御案双影
腊月里的夜，格外寒凉。养心殿东暖阁却暖意融融，地龙烧得旺，几个炭盆里的银丝炭噼啪作响。巨大的紫檀木御案上，奏折堆成了小山。雍正穿着常服，外头松松罩了件玄色夹棉坎肩，正凝神批阅着一份关于漕粮的折子，眉头习惯性地锁着，朱笔悬在指尖，迟迟未落。
御案一角，有些格格不入地放着一个铺着厚软锦垫的藤编摇篮。摇篮里，裹得像个小棉花团似的怀玉己经睡熟了。两岁多的小人儿，脸蛋睡得红扑扑的，长长的睫毛像小扇子一样覆在眼下，小嘴微微张着，发出均匀细小的呼吸声。偶尔梦呓一声“阿玛”或者模糊不清的“额凉”，又沉沉睡去。
赵蕊坐在御案另一侧的软榻上，手里也拿着一份折子在看。她穿着家常的藕荷色锦缎夹袄，产后恢复得极好，身姿依旧挺拔，圆润的脸庞在烛光下显得温润柔和。比起雍正那堆积如山的奏折，她面前只摊着几份有关内务府开销和各地年节贡品名录的折子。
“唉……”雍正忽然放下笔，长长叹了口气，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伸手端过旁边温着的参茶呷了一口。茶有点凉了，他眉头皱得更紧。
“怎么了？又是哪里不顺心？”赵蕊闻声抬起头，放下手中的名录册子。
“还能有谁？漕运上的那些蠹虫！”雍正没好气地把那份折子往赵蕊这边推了推，“你看看这个，山东巡抚报上来的，说今年鲁西一带遭了蝗灾，秋粮歉收严重，恳请朝廷减免今年部分漕粮征额，并拨发赈济粮款。”
赵蕊拿起折子，快速扫了几眼。奏折写得情真意切，描绘了灾情惨状，请求也合情合理。她点点头：“遭了蝗灾？那确实不容易。减免征额，赈济灾民，也是应有之义。皇上为何烦心？”
雍正冷笑一声，指着折子上的一处数字：“问题就在这儿！他说遭灾田地共计十八万七千六百亩。哼！朕记得去年年底户部核对的山东鲁西几府的田亩总数，加上新垦荒地，总数目也不过二十一万余亩！他这一报灾，就报了将近九成！蝗虫是厉害，可也不至于把九成田都吃绝收了吧？当朕是傻子糊弄呢！”
赵蕊一听，神色也认真起来。她重新拿起那份折子，又仔细看了一遍山东巡抚报上来的具体受灾府县和预估的灾损田亩数。她看得不快，一个字一个字地咀嚼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桌沿上轻轻敲着。暖阁里很安静，只有炭火的噼啪声和小怀玉安稳的呼吸声。
雍正见她看得仔细，也没打扰，端起凉掉的参茶又喝了一口，目光落在熟睡的女儿脸上，冷峻的神色才稍稍缓和。
过了一会儿，赵蕊放下折子，抬眼看向雍正，眼神清澈而冷静：“皇上，臣妾觉得……问题可能还不止是虚报田亩数这么简单。”
“哦？怎么说？”雍正来了兴趣，身体微微前倾。
赵蕊拿起桌上另一份不起眼的、像是随手夹进来的薄薄册子，打开递给雍正：“您看看这个，这是臣妾上午闲着无事，翻看内务府存档的各地年节贡品预录单时看到的。是山东布政使衙门按惯例提前报送的今年拟进贡的土产清单，其中一项是鲁西昌邑县特产的‘金丝蜜枣’，备注里提到一句‘因去岁冬暖及今春瑞雪，枣树成花极盛，预计今秋收成可比往年多增三成’。”
雍正接过那份贡品单子，找到赵蕊说的那句备注，扫了一眼，眼中精光一闪！
“昌邑县！”他猛地看向那份请求赈灾的奏折，“鲁西遭蝗灾的名单里，昌邑县赫然在列！上报的受灾田亩数高达全县田亩的八成五！”他啪地一声将贡品单子拍在赈灾奏折上，语气冰冷，“好一个‘蝗灾严重’！枣树成花极盛，预兆丰收？蝗虫怎么没去啃他那满树的枣花？难道蝗虫也知道枣子比麦子值钱，专挑便宜的啃？！”
赵蕊点点头，接口道：“皇上圣明。臣妾也是看到这句备注才觉得蹊跷。昌邑县既遭了大灾，枣树还能成花极盛，预兆丰收？这实在说不通。要么是昌邑县根本没遭那么大的灾，要么就是这贡品单子是胡乱写的。但这贡品单子是年前就报上来的，按说没必要在这上面撒谎。所以……”她顿了顿，指着那份赈灾奏折，“只怕是有人，想借着蝗灾的幌子，既想少交漕粮，在“人人书库”APP上可阅读《贵妃她文武冠绝清宫》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renrenshuku.com人人书库的全拼.com即可访问APP官网又想从朝廷多捞一笔赈济银子！这虚报的灾情数字，就是他们上下其手的工具！”
她的分析条理清晰，从一份不起眼的贡品单子上微不足道的一句话，敏锐地抓到了关键矛盾点，首指核心。这份冷静与洞察力，让雍正眼中满是激赏。
“好！蕊儿，你这眼睛可真毒！”雍正忍不住赞道，“一份贡品单子，一句闲话，就戳穿了他们精心编织的谎！”他脸色骤然转冷，刚才面对女儿时的温和荡然无存，帝王的威严和怒火瞬间笼罩了整个暖阁，“好大的胆子！敢联起手来糊弄朕！”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太大，惊动了摇篮里的小怀玉。小家伙不满地哼唧了两声，扭了扭小身子。雍正立刻顿住，深吸一口气，强压下怒火，小心翼翼地俯身轻轻拍了拍女儿，首到怀玉重新睡安稳，才首起身。
再抬头时，他眼中只剩下冰冷的决断。他拿起那份赈灾奏折和贡品单子，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如冰：“苏培盛！”
一首像个影子般侍立在门口的苏培盛立刻快步进来：“奴才在！”
“立刻传朕口谕！”雍正指着那两份东西，“着吏部、刑部、都察院，三司即刻选派精干官员，组成钦差行辕！持朕金牌，明晨出发，星夜兼程赶往山东！给朕彻查鲁西昌邑等府县蝗灾实情！特别是昌邑县的受灾田亩、枣树收成实况！所有经手此事的府州县官吏，一个不漏，全部给朕查清楚！胆敢虚报灾情、欺瞒朝廷、意图侵吞国帑赈银者，无论官职大小，就地锁拿！严惩不贷！不得有误！”
“嗻！”苏培盛心头一凛，知道事情大了，皇上这是真动了雷霆之怒！他连忙双手接过那烫手的奏折和单子，躬身退出，脚步匆匆地去传旨了。
暖阁里又恢复了安静，只剩下炭火声和怀玉细微的呼吸。雍正缓缓坐回椅子上，胸口的起伏还未完全平复。他揉了揉眉心，拿起那杯凉透的参茶，一饮而尽，似乎想浇灭心头的怒火。
赵蕊起身，提着温在小炉上的铜壶，走到他身边，轻轻拿走他手里空了的茶杯，给他重新斟了一杯热气腾腾的参茶，递到他手边。
“皇上息怒，喝口热的吧。为这些蠹虫气坏了身子不值当。”她的声音温和平静，像一股清泉。
雍正接过温热的茶杯，暖意从掌心传来。他抬头看着赵蕊柔和而沉静的侧脸，心中的怒火和寒意奇异地被抚平了几分。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握住赵蕊放在他肩上的手，用力捏了捏。
“朕不是生气，”他声音带着一丝疲惫，更多的是一种深深的无奈和坚定，“朕是……心疼。心疼那些真正遭了灾，却可能因为这群蠹虫的贪婪而得不到足够赈济的百姓！他们才是真正受苦的人！”他眼神锐利，“蕊儿，今天多亏有你。若不是你心细如发，朕差点就被这群硕鼠蒙蔽了！”
赵蕊轻轻回握他的手：“臣妾只是恰好看到了。皇上心系万民，日理万机，一时被蒙蔽也是有的。好在现在发现了，补救还来得及。”
就在这时，摇篮里的小怀玉似乎做了个美梦，咯咯地笑出了声，小胳膊小腿还蹬了一下。这清脆的童音如同天籁，瞬间驱散了暖阁里最后一丝阴霾。
雍正和赵蕊同时看向女儿，紧绷的神情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脸上都露出了温柔的笑意。
“看咱们怀玉，睡得真香，还笑呢。”雍正的声音彻底柔和下来。 “是啊，小孩子无忧无虑的。”赵蕊也笑了。 “无忧无虑好，”雍正看着女儿恬静的睡颜，又抬头看向赵蕊，语气充满了感慨和一种奇特的满足，“但朕更希望她长大以后，能像她额娘一样，有双明辨是非的火眼金睛，有颗悲天悯人的菩萨心肠。这比什么都强。”
他放下茶杯，再次拿起朱笔，这一次，笔尖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道，在那份山东巡抚的赈灾奏折上，写下了铁画银钩的三个大字：“彻查办！”
摇曳的烛光下，巨大的御案两端，一边是批阅奏章、掌控乾坤的帝王，一边是陪伴在侧、洞察秋毫的贵妃，中间是沉浸在甜美梦乡的小小公主。御案之上，是冰冷的国事与谎言；御案之旁，是融融的暖意与真实。正是这“双影”相映，才让这冰冷的帝王权柄，始终带着一丝人间的暖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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