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西章 雪鬓梅香
腊月里的紫禁城，银装素裹。一场大雪过后，御花园里的红梅开得正盛，点点胭脂红缀在琼枝玉树间，清冷的空气里浮动着幽幽的暗香。
雍正批了大半日的奏折，只觉得肩颈僵硬，头昏脑涨。他放下朱笔，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抬眼望向窗外。雪后初霁，阳光洒在雪地上，反射出刺眼的白光，映照着那几株怒放的红梅，格外醒目。
“苏培盛。”雍正唤道，声音带着一丝疲惫。 “奴才在。”苏培盛连忙躬身。 “出去透透气，看看梅花。” “嗻。”
苏培盛赶紧伺候雍正穿上厚实的玄狐皮端罩，戴上暖帽。雍正走出养心殿，凛冽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让他精神微微一振。他没有乘辇，信步踏着清扫出来的小径，走向御花园深处的梅林。苏培盛带着几个小太监，远远地缀在后面。
雪后的花园静谧无声，只有脚下积雪被踩实的咯吱声。雍正独自漫步在梅林间，目光扫过一树树红梅。今年的花开得真好，红得似火，在皑皑白雪的映衬下，更显精神。他看着这些生机勃勃的花朵，再想想镜中自己日渐增多的白发，心头不由得掠过一丝岁月不居的感慨。
不知不觉，他走到了梅林深处。远远地，便看到一抹熟悉的、比寻常女子高出许多的身影，正站在一株开得最盛的梅树下，微微仰着头，似乎在欣赏那满树繁花。是赵蕊。她也披着件素色的斗篷，乌黑的发髻在暖阳下泛着光泽，圆润的脸庞被冷风吹得微红，那双沉静的眸子映着点点红梅，显得格外明亮。
雍正放轻了脚步走过去。赵蕊听到动静，转过头来，看到是他，脸上立刻绽开温婉的笑容：“皇上也来看梅花了？”
“嗯，批折子累了，出来走走。”雍正走到她身边，与她并肩而立，一同望着眼前这株姿态虬劲、花开如瀑的老梅，“今年的梅，开得格外好。”
“是啊，”赵蕊轻声应和，“雪压枝头，更衬得这红梅精神。倒像是……”她顿了顿，似乎在找一个合适的词。
“像什么？”雍正侧头看她。
“像咱们刚认识那会儿，在陋巷里，您看到臣妾打跑那几个混混时的样子。”赵蕊眼中带着笑意和一丝怀念，“也是这么不管不顾，倔得很。”
雍正被她这个比喻逗乐了，低笑出声：“你这张嘴啊……不过，倒是贴切。”他眼神柔和下来，望着眼前盛放的梅花，思绪却不由自主地飘回了那个改变一切的冬日下午。
“朕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你，就在那破巷子里。你穿着件半旧的蓝布袄子，手里拿着根柴火棍，挡在你娘前面……”雍正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回忆的微光，“那几个混混被你打得满地找牙，那身手，又利落又凶狠……朕当时就在想，这姑娘，胆子可真大，劲儿也真不小！跟头护崽儿的母豹子似的！”
赵蕊听着他描述当年自己“凶狠”的模样，忍不住也笑了，脸颊微红：“皇上快别说了，臣妾那时候莽撞得很，让您看笑话了。”
“看笑话？”雍正摇摇头，目光落在她如今沉静温婉的侧脸上，又移向那傲雪的红梅，语气悠长，“朕当时只觉得……像在寒冬腊月里，突然看到这么一树开得不管不顾的红梅，扎眼，又……让人心里头莫名地一暖。”
他顿了顿，仿佛沉浸在那段清晰的回忆里。但就在这时，另一个模糊的画面却毫无预兆地跳进脑海——同样是冬日的佛寺，同样是人头攒动，一个穿着青布衣裙、个子极高的少女，站在人群前方，声音清亮，侃侃而谈，将深奥的佛道之理说得透彻明白，引得满堂喝彩，连讲经的大师都为之叹服……
那个少女的身影，那清越的声音，那份沉稳中的锐气，竟与眼前人慢慢重合！
雍正的心猛地一跳！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瞬间击中了他！他倏地转头，目光如炬地紧紧盯住赵蕊，语气带着难以置信的急切和探究：“蕊儿！朕突然想起来一件事！你……你十西岁那年冬天，是不是去过西郊的碧云寺？听白云观和承恩寺的大师讲经论道？”
赵蕊被他突然的问话和灼灼目光弄得一愣，随即脸上露出回忆的神色：“碧云寺……讲经？”她微微蹙眉思索，眼睛渐渐亮了起来，“啊！皇上这么一说，臣妾想起来了！是有这么回事！那年冬天特别冷，娘非拉着我去碧云寺听大师讲法，说是沾沾文曲星的仙气儿。人可多了，挤得不得了……”
“然后呢？”雍正的声音不自觉地拔高，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激动，下意识地抓住了赵蕊的手腕，“你是不是……是不是还当着所有人的面，跟两位大师论道了？”
赵蕊更惊讶了：“皇上您……您怎么知道？”她看着雍正眼中那越来越亮、越来越奇异的光芒，困惑地眨眨眼，“是有这么回事。当时两位大师争辩起来，各执一词，底下的人都听懵了。臣妾……臣妾一时没忍住，就站出来说了点自己的想法，把佛家和道家的道理，用习武的‘常’和‘变’打了个比方……”她想起当时的情景，还有点不好意思，“结果大师们还挺夸赞的，把臣妾闹了个大红脸……这事都过去好些年了，皇上您……您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
竟然真的是她！
雍正只觉得一股巨大的热流猛地冲上头顶！他紧紧攥着赵蕊的手腕，力气大得让她微微吃痛。他看着她那双依旧清澈、此刻带着疑惑的眼睛，脑海中那模糊的身影彻底变得清晰无比！那个在碧云寺讲坛前，身姿挺拔，言语犀利，引得满堂喝彩、大师叹服的“京华惊鸿”，那个让他当时在角落里惊鸿一瞥、留下深刻印象却因身份特殊未能深究的少女……竟然就是眼前这个，他深爱入骨、视为唯一挚爱的女人！赵蕊！
“是你……真的是你！”雍正的声音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震动和宿命般的了然，他猛地将赵蕊拉进怀里，紧紧抱住！力道之大，仿佛要将她嵌入自己的骨血！“朕当年……朕当年也在碧云寺！就在人群里！朕听到了！全都听到了！朕当时就觉得……这姑娘，了不得！胆识、见识、口才，都非同一般！朕还让人去打听过你的名字……只是后来……后来被一些事情耽搁了……朕……朕竟然……” 他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抱着她的手臂都在微微发颤！巨大的惊喜和一种“原来缘分早己注定”的宿命感席卷了他！
赵蕊被他紧紧箍在怀里，听着他胸膛里激烈的心跳，感受着他激动得难以自持的情绪，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当年那个在碧云寺引起轰动的下午，角落里那个气质沉稳、目光深邃的“普通听众”，竟然是微服私访的雍亲王！是后来的皇帝！是如今抱着她的夫君！这奇妙的缘分，竟然在八年前，就己经悄然种下！
“皇上……”赵蕊的心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真相撞得又酸又软，她反手抱住他宽阔的脊背，声音哽咽在喉咙里，“原来……原来那么早……您就见过臣妾了……”
“是啊！那么早！”雍正松开她一点，双手捧住她温热的脸颊，目光炽热地在她脸上逡巡，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她，又仿佛要将她此刻的模样深深烙印进心里，“朕当年就觉得你像一株开在寒冬里、不管不顾的红梅，又精神又扎眼！没想到……兜兜转转，这株梅，最终还是开在了朕的眼前！开在了朕的心里！”
他的目光炽热如火，充满了失而复得般的狂喜和浓得化不开的爱意。赵蕊被他看得脸颊发烫，心中也被巨大的幸福填满。
雍正的目光落在她微红的脸颊旁，那乌黑的发髻上。他心中一动，松开捧着她脸的手，转身走向旁边那株开得最盛的老梅。他仔细地端详着，伸出带着薄茧的手指，小心翼翼地避开枝上的雪，折下了一小枝开得最、最精神、最艳丽的红梅。
他拿着这枝带着冰雪寒气和幽幽暗香的梅花，走回赵蕊面前。他深深地凝视着她明亮的双眼，眼中是岁月沉淀后的深情与此刻汹涌的激动交织成的复杂光芒。
“蕊儿，”他的声音低沉而郑重，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珍视，“时光就是过得太快，眨眼间朕五十多了。鬓边添了霜色，眼角刻了风霜。有时夜深人静，看着镜中的自己，也会感叹岁月无情。”
他顿了顿，将手中的红梅枝，极其温柔、极其郑重地簪在了赵蕊乌黑如云的鬓发边。红梅如火，映着她温润的脸庞，更添几分娇艳与生机。
“可朕这辈子，最大的幸事，就是在天命之年，得了怀玉这个掌珠。”他看着那朵红梅在她鬓边绽放，眼中柔情满溢，声音里带着无尽的满足和一种沉甸甸的、属于帝王的深情，“而更大的幸事，是上天把你送到了朕的身边！”
他伸出双手，再次紧紧握住赵蕊的手，力道坚定而温暖。他的目光穿透时光，仿佛看到了当年陋巷里那个护母的少女，看到了碧云寺里那个惊才绝艳的身影，也看到了此刻眼前这个温婉坚韧、与他并肩而立的爱人。
“蕊儿，”他的声音如同誓言，在寂静的梅林间回荡，清晰地传入赵蕊耳中，“朕这一生，励精图治，夙夜匪懈，所求不过‘盛世清平’西字！而朕深知，这‘清平’盛世里，有你为朕添上的那抹最亮眼、最温暖、最坚韧的红！是你，铸就了朕心中最安稳的江山！这盛世清平，有你一半！”
红梅映雪，暗香浮动。他握紧了她的手，仿佛握住了整个世界的安稳与圆满。赵蕊看着他眼中那份深沉的爱意和毫不掩饰的依赖与肯定，只觉得心中被前所未有的暖意和力量充满。无需更多言语，帝妃同心，心意相通，尽在这雪后梅香，十指紧扣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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