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叫头遍时，窗纸刚泛出点青白。
我摸着黑爬起来，鞋跟在地上磕出轻响。
灶房的水缸里，月亮还没沉下去，碎成一汪银。
摸到火柴盒，划亮一根。
火苗舔着油灯芯，昏黄的光漫开，照见案板上的面团。
是昨晚发的，现在己经鼓得像只白胖的鱼。
往灶膛添把柴，火“噼啪”响起来。
锅里的水慢慢热了，白汽顺着锅盖缝往外钻。
我把面团揪成小块，在掌心搓成圆，排进蒸笼。
蒸腾出的麦香裹着热气，扑在脸上。
像娘的手，小时候她总这样，蒸好馒头先让我闻闻香。
指尖沾着面粉，蹭在鼻尖上，痒得想笑。
院门外忽然有响动，“吱呀”一声。
我手一抖，面团掉在案板上，滚出个歪歪扭扭的印。
心跳得像揣了只兔子，往门口跑时，差点被门槛绊倒。
月光还挂在槐树梢，地上的影子被拉得老长。
那人背着包袱站在树下，蓝布衫被露水打湿，贴在背上。
头发被风吹得乱，却在看见我的瞬间，弯了弯眉眼。
“娘。”
我喊出声，嗓子像被麦糠堵了，有点哑。
她放下包袱，张开胳膊。
我扑过去，撞在她怀里，闻到熟悉的皂角香。
“回来了。”
娘的手拍着我的背，掌心的茧子蹭着我的衣领。
她的声音也哑，带着点风尘，却比任何时候都好听。
灶房的蒸笼“扑扑”响，馒头在里面鼓胀。
娘拉着我往里走，月光跟着脚边淌，在青砖上织出银线。
“发面时放碱了？”她闻了闻，“香得正好。”
揭开笼盖，白汽“腾”地涌上来，漫过娘的脸。
她的眼角有细纹，被热气熏得发红，却亮得像含着星。
“你看，”我指着最胖的那个馒头，“我学着您的样子，捏了个小揪揪。”
娘拿起那个馒头，指尖碰了碰揪揪，笑了。
“比你小时候强，”她掰开一半，递过来，“那时候你总把面团捏成癞蛤蟆。”
热乎的麦香混着甜味在嘴里散开，我咬得急，烫得首哈气。
包袱放在炕边，解开时“哗啦”响。
里面露出块花布，蓝底撒着白菊，是镇上才有的料子。
“给你做件新褂子，”娘抖开布，“赶在入秋前能穿上。”
还有个油纸包，打开是芝麻糖，裹着透明的纸。
糖块在晨光里闪，像浸了蜜的水晶。
“二丫上次托人带话，说想吃这个。”娘把糖分成两堆，“等会儿给她送去。”
太阳爬过墙头时，院门口聚了人。
张婶挎着菜篮，王伯拎着新摘的黄瓜，二丫挤在最前面，辫子上的红绳晃。
“回来了？”张婶往屋里瞅，“路上累坏了吧？”
娘往每个人手里塞馒头，热乎的面团烫得他们首搓手。
二丫咬着馒头，眼睛盯着芝麻糖，含糊道：“婶娘，您可算回来了。”
娘笑着摸她的头：“这就给你拿糖。”
李叔扛着锄头经过，看见院里的热闹，也停了脚。
“麦子收得好，”他蹲在门槛上啃馒头，“磨了新面，等你做麦饼呢。”
娘应着：“下午就做，您来尝尝。”
灶房的烟囱又冒烟，这次是烙麦饼的香。
娘揉面时，我站在旁边看，她的手腕转得快，面团在案板上跳。
“记着，”她撒把芝麻，“火要匀，不然外面焦了里面生。”
麦饼在鏊子上鼓起，金黄的边泛着油光。
二丫趴在灶台上，眼睛瞪得溜圆，鼻尖快碰到鏊子。
“再等会儿，”娘用铲子翻了个面，“就像过日子，得翻面才匀称。”
风从巷口吹来，带着麦场的麦香。
我看着娘的侧脸，在烟火里明明灭灭。
她鬓角有根白头发，被我轻轻拔掉时，她愣了愣，随即笑了。
“拔了还长，”她说，“就像这院子里的草，除不尽的。”
可我知道，有娘在的院子，草都是香的。
麦饼烙好时，院子里飘满芝麻香。
张婶端来咸菜，王伯提来米酒，小石头叼着糖块，蹲在桌边等。
娘把麦饼摆成圈，像个金黄的月亮。
咬一口，外酥里软，芝麻的香混着麦的甜。
二丫吃得急，嘴角沾着芝麻，像只偷嘴的小麻雀。
娘看着我们笑，自己却没吃多少，总往我碗里添。
日头爬到头顶，蝉鸣在槐树上滚。
娘坐在炕边纳鞋底，线穿过布面，“嘶啦”一声。
我趴在旁边看，她的针脚又密又匀，像地里的麦垄。
“冬天前能纳好，”娘拽了拽线，“你去年的棉鞋，脚趾头都快露出来了。”
我摸着旧鞋的破洞，忽然想起昨天的梦，梦里娘也是这样，坐在炕边纳鞋。
芝麻糖在罐子里“叮叮”响，是二丫在数。
她数到第七块时，忽然跑进来：“婶娘，阿木说您会画老虎，教我好不好？”
娘放下鞋底，拿起炭笔：“画在布上，给你绣个虎头鞋。”
炭笔在布上划过，很快现出个圆脑袋。
耳朵耷拉着，眼睛圆滚滚的，不像老虎，倒像只猫。
二丫拍手笑：“比李夫子家的猫好看！”
夕阳把窗棂染成金红时，娘的包袱空了。
花布裁成了褂子的样子，芝麻糖分完了，只有那块蓝底白菊的料子，还放在炕头。
像朵没开的花，等着被日子焐开。
我躺在炕上，闻着麦饼的余香。
娘在灯下缝褂子，针线穿过布面的声响，混着窗外的虫鸣。
像支温柔的曲子，哄着每个盼归的夜晚。
“睡吧，”娘的声音从灯下飘过来，“明天带你去镇上，扯块布给你爹做个新帽子。”
我“嗯”了一声，眼睛却望着她的影子。
那影子投在墙上，忽长忽短，像株慢慢长高的树。
夜渐渐深了，灶房的水缸里，月亮又沉了进去。
这次不再是碎银，而是完整的一轮，亮得能照见缸底的青苔。
像娘的眼睛，不管走多远，总在看着家里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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