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清明雨
清明前的杭州城，总被一层薄纱似的雨雾笼罩着。
白素贞站在临安城外的山坡上，望着山脚下新冒出的青麦苗，腕间的银铃被风掀起，叮咚作响。她身后的柳如烟正踮脚去够路边的野杜鹃，月白裙角沾了泥点，发间的银簪——那枚蛇骨磨的“长安”二字，被雨水洗得愈发清亮。
“姐姐！”柳如烟举着一枝沾露的杜鹃跑回来，花瓣上的水珠子落了她半襟，“阿爹坟头的野菊该开了，我去采些来。”
许仙提着竹篮跟在她身后，篮里装着新蒸的艾糍、酒酿圆子，还有半坛桂花酿：“小心脚下，这雨后的山路滑得很。”他伸手替柳如烟拂去肩头的湿泥，指腹擦过她腕间淡紫色的蛇鳞——那是被玄铁锁灼伤的旧痕，如今己淡得几乎看不见。
白素贞望着两人的背影，嘴角微微。她想起三百年前清明，自己被镇在雷峰塔下，透过砖缝看雨，听人说“今日是清明，凡人都去上坟了”。那时她以为自己再无机会踏足人间，更不敢想能有这样一天：柳如烟会为她采杜鹃，许仙会替她擦泥，三人一起去给父母上坟。
“姐姐，你看！”柳如烟忽然拽她的衣袖，指着山坳里的一片竹林，“那丛野樱开得正好，比去年的还艳。”
白素贞顺着她的手指望去，雨雾中的竹林泛着青碧，几树樱花却像被谁打翻了胭脂盒，粉白的花瓣落在青石板上，连雨水都染上了甜香。
“阿爹生前最爱樱花。”白素贞轻声道，“那年他去苏州收药材，在山脚下救了个被狼追赶的小丫头……”她顿了顿，看向柳如烟，“那小丫头，便是你。”
柳如烟的手猛地一颤。她记起来了——三百年前那个雨天，她被猎人追得跌进山涧，是一条白蛇咬断了猎人的绳索。后来她才知道，那白蛇原是为了救她，自己被猎人的箭射中，拖着伤痕累累的身子爬回了洞穴。
“姐姐。”她反握住白素贞的手，蛇尾在裙底轻轻摆动，“这次换我护着你。”
许仙在前面听得轻笑：“你们姐妹俩呀，总爱说这些傻话。”他蹲下身，折了枝沾露的柳枝，“来，编个草环戴着，清明戴柳，一年都有好兆头。”
柳如烟乖乖低下头，任许仙用柔韧的柳枝绕她的发髻。他的指尖温温的，带着点墨香——那是他替人抄了半宿医书留下的。她望着他垂落的发梢，忽然想起昨夜在禅房，白素贞替她描眉时说的话：“如烟，你如今有了牵挂的人，有了想护着的人，这便是最好的修行。”
山风卷着雨丝扑来，吹得柳如烟的裙角猎猎作响。她望着山脚下渐次亮起的纸灰，忽然听见远处传来哭声。那哭声尖锐而凄厉，像被踩碎的瓷片，混着雨水的闷响，首往人心里钻。
“是陈家阿婆！”许仙脸色一变，“她儿子上个月出海遇了风浪，尸体还没寻着……”
三人加快脚步，转过山坳时，只见陈家阿婆跪在新堆的土坟前，怀里抱着件湿淋淋的红布衫。她头发散乱，指甲缝里全是泥，嘴里念叨着：“阿福，我的儿啊，你怎的就这么走了……”
“阿婆。”许仙上前扶住她，“节哀顺变。”
陈家阿婆猛地抬头，浑浊的眼睛里布满血丝：“你们是好人，好人！”她抓住许仙的手，“我昨夜梦见阿福了，他说他在海底看见条白蛇，白蛇说……说他不是溺死的，是被水鬼拖下去的！”
“阿婆！”许仙皱眉，“您别胡思乱想。”
“我没胡思乱想！”陈家阿婆突然尖叫起来，“前儿个村东头的王二说看见河里有白影，昨儿个李屠户说网到了条白鳞鱼！肯定是那蛇妖作祟，害了我儿子！”
柳如烟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她下意识想缩进裙底，却被白素贞按住手腕。白素贞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轻声道：“阿婆，您若信不过我们，可去问村头的张郎中。前日他下河捞药，亲眼见着王二偷了李屠户的渔网。”
陈家阿婆愣了愣，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犹疑。
“阿婆。”柳如烟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片羽毛，“我……我能去河边看看么？”
“使不得！”许仙慌忙拦住她，“雨大路滑，你身子又弱……”
“姐姐。”柳如烟转头看她，蛇尾在裙底微微发颤，“我想去。”她望着陈家阿婆通红的眼眶，想起三百年前自己在蛇窟里，听那些被人类砍杀的蛇同类说：“人类总说我们蛇类无情，可他们又何尝不是如此？”
白素贞握住她的手：“我陪你去。”
雨越下越大，三人踩着泥泞的山路往河边走。柳如烟的绣鞋沾了泥，每走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她望着白素贞被雨水打湿的裙角，忽然想起昨夜在禅房，法海敲着木鱼说：“蛇妖最易动情，情动则妖气生。”可此刻她觉得，这雨丝落在脸上，倒比雷峰塔下的蛇窟暖多了。
转过最后一道山弯，河湾里的景象让三人同时顿住脚步。
河水浑浊如泥浆，岸边歪歪扭扭躺着具尸体——是村西头的阿牛，才十六岁的少年，昨日还说要去镇上卖菜。他的裤脚被水草缠住，手腕上有道深可见骨的抓痕，像是被什么利爪挠的。
“是水鬼！”陈家阿婆瘫坐在地，“我就说有妖怪……”
“不是妖怪。”柳如烟轻声道。她蹲下身，指尖轻轻碰了碰阿牛的手腕——那里的伤口泛着青紫色，是被某种带毒的生物咬的。她望着河面上漂浮的几片巴掌大的黑鳞，在雨里泛着冷光，“是黑鳝。”
“黑鳝？”许仙皱眉，“可黑鳝不过尺把长，怎会伤人性命？”
“这是变异的黑鳝。”柳如烟解下腰间的帕子，轻轻擦拭阿牛脸上的泥污，“我在雷峰塔的蛇窟里见过，它们吸了蛇毒，能长到两丈长，专咬人的脚踝。”她抬头看向河湾深处，“这河底下，定有个黑鳝窝。”
“阿囡！你快回来！”远处传来陈家阿婆的尖叫。
三人循声望去，只见河湾另一侧的芦苇丛里，几个村民举着锄头、鱼叉冲过来。为首的是村东头的王二，他满脸横肉，手里还攥着半块偷来的渔网：“好啊！原来是你们勾结蛇妖！昨儿个我家鸡丢了，准是这妖女干的！”
柳如烟的蛇尾瞬间绷首。她下意识要缩回裙底，却被白素贞按住：“别怕，有我。”
“各位乡亲！”许仙挡在柳如烟身前，举起手里的医书，“柳姑娘是好人！前日我家小妹发热，是她翻了半座山采的紫花地丁！”他转向柳如烟，“如烟，你告诉他们，这黑鳝……”
“我来说。”柳如烟从许仙身后走出来。她的月白裙沾了泥，发间的银簪在雨里闪着幽蓝，蛇尾却己悄悄缠上她的手腕——不是为了攻击，而是为了支撑自己摇晃的身子。
“黑鳝喜阴，爱躲在淤泥里。”她的声音清凌凌的，像山涧的泉水，“它们专咬小孩和老人的脚踝，因为那儿的肉嫩，容易得手。”她指向河湾深处的芦苇丛，“那里的水草颜色不对，定是黑鳝窝。”
王二嗤笑一声：“你懂个屁！你才是黑鳝变的！”他举起鱼叉，“乡亲们，先把这妖女拿下！”
几个村民呐喊着冲过来。许仙想拦，却被王二推了个踉跄。柳如烟的蛇尾猛地窜出，缠住离她最近的阿牛爹的腰——阿牛爹正举着锄头要砸她，此刻却被蛇尾轻轻一带，跌坐在地。
“我不是妖怪！”柳如烟急得眼眶发红，“我是白素贞的妹妹，许仙的……”她顿了顿，望着许仙担忧的眼神，“我是想帮大家。”
“妖孽作祟！”王二吼道，“大家一起上！”
眼看村民就要围上来，一道青色的身影突然从河湾里窜出。那是条足有两丈长的黑鳝，浑身裹着黏液，蛇信子“嘶嘶”作响，正张开满是利齿的嘴朝人群扑去！
“小心！”白素贞大喊一声，取出随身携带的雄黄剑。剑身上的雄黄粉遇风化作金雾，黑鳝被金雾一激，发出刺耳的尖叫，扭头朝河湾深处钻去。
“追！”许仙抄起路边的竹篙，“别让它跑了！”
柳如烟的蛇尾瞬间缠上白素贞的腰，借力跃起。她的指尖泛起幽蓝的光，那是蛇类特有的妖力——三百年前她被锁在雷峰塔下时，曾用这力量撕开玄铁锁。此刻她望着黑鳝逃窜的方向，咬了咬牙，指尖的光化作一道利箭，精准地射向黑鳝的七寸！
黑鳝发出一声闷哼，翻着白肚皮浮上水面。许仙用竹篙将它挑到岸上，村民们举着锄头一拥而上，很快便将黑鳝砸成了肉泥。
雨不知何时停了。阳光穿透云层，照在河湾里的血水上，泛着刺目的红。陈家阿婆跪在阿牛的尸体旁，哭声渐渐弱了下去。她抬起头，看向柳如烟，浑浊的眼睛里终于有了清明：“姑娘……是你救了我们？”
柳如烟的蛇尾缓缓缩回裙底。她望着自己被雨水打湿的裙角，又看了看白素贞递来的雄黄剑——剑身上的金雾还未散尽，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我……”她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是柳姑娘救了咱们！”王二突然跪下来，额头磕得青石板咚咚响，“前日我家鸡丢了，是我见她在河边喂野鸭，就污蔑她是贼……是我该死！”
“我也是！”李屠户也跪了下来，“前儿个网到的白鳞鱼，是我故意扔到她脚边的，想讹她银子……”
村民们纷纷跪下，哭声、道歉声混在一起，像一场迟来的春雨，洗去了所有的误解和偏见。
柳如烟望着眼前的景象，忽然想起三百年前——那时她被人类追杀，躲在蛇窟里啃食蛇鳞，以为这世上再没有好人。可此刻，这些曾辱骂她、污蔑她的人，正哭着向她道歉；那个曾说她是妖女的陈家阿婆，正用颤抖的手替她擦去脸上的泥污。
“姐姐。”她转头看向白素贞，眼泪掉在青石板上，溅起小小的水花，“原来……原来人间真的有好。”
白素贞替她擦去眼泪，眼里也有泪光闪烁：“我早说过，这人间的情，比雷峰塔下的蛇窟暖多了。”
许仙蹲下来，将柳如烟扶起来。他的掌心还带着体温，像三日前替她熬粥时那样，像昨夜替她描眉时那样：“如烟，你不用证明什么。在我心里，你从来都是最好的。”
远处传来悠扬的钟声，是金山寺的午课钟。法海站在山门后，望着河湾里的人群，手中的佛珠转动得慢了些。他想起三百年前雷峰塔落成时，法空长老说的话：“世间最难渡的，不是妖，是人心。”可此刻他懂了——原来人心不是用来渡的，是用来暖的。
夕阳西下时，三人沿着山路往回走。柳如烟的发间别着朵野杜鹃，是许仙刚才在路边摘的。她的蛇尾藏在裙底，没有鳞片的冷硬，倒像寻常姑娘家的腰肢。
“姐姐。”她拽了拽白素贞的衣袖，“我想……我想在村里住段时间。”
“好。”白素贞笑着点头，“等给阿爹上完坟，咱们就搬来。”
许仙挠了挠头：“我家那院子小了些，不过我在村头租了间空屋，收拾收拾就能住。”
“不用。”柳如烟仰头看他，眼睛亮得像星子，“我想和姐姐、许公子一起住。”
白素贞的手顿了顿。她望着柳如烟脸上的笑，忽然想起昨夜在禅房，法海敲着木鱼说：“白施主，你护得住这蛇妖一时，护得住一世么？”可此刻她懂了——原来不是她要护着柳如烟，是她们要一起护着这份来之不易的温暖。
山风卷着花香吹来，吹起柳如烟发间的银簪——那是用她当年的蛇骨磨成的，如今闪着温润的光，像极了三百年前，她们在峨眉山脚，一起看过的，初升的太阳。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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