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蛇衔珠
杭州城的梅雨季来得急。
许仙站在药铺门口,望着铅灰色的天空首搓手。檐角的铜铃被风撞得叮当响,青石板上己积了薄薄一层水,倒映着行人撑伞的影子——竹骨油伞、油布伞、绢面绣花的伞,像浮在水面的花瓣。
“阿姐,伞。”柳如烟从药柜后探出头,怀里抱着两把新买的油纸伞。她换了件月白杭绸衫子,袖口绣着淡青的竹纹,发间那枚蛇骨簪在阴云里泛着温润的光。
白素贞正用绢帕包着最后一撮茯苓,抬头时眉梢微蹙:“如烟,你这伞面绣的是并蒂莲?”
“许公子说好看。”柳如烟歪头笑,将其中一把递给白素贞,“他说并蒂莲经雨更艳,像我们。”
许仙接过伞,耳尖泛红:“我胡说的。”他撑开伞面,果然见两朵并蒂莲在青灰色的伞布上舒展,花瓣边缘用金粉勾了边,雨丝落上去,倒像撒了把碎金。
三人同伞出门时,巷口的王婶正踮脚收晾着的梅干菜。“许大夫,”她扯着嗓子喊,“我家小伢儿又发热了,昨儿吃了你开的柴胡汤,烧倒是退了,可今早又说肚子胀……”
“王婶莫急,我这就去看看。”许仙收了伞,让柳如烟先去前面药铺拿药,自己跟着王婶往巷子里走。
柳如烟踩着湿滑的青石板,望着许仙的背影。他的青衫下摆沾了水,贴在腿上,倒像幅淡墨的山水画。她忽然想起三百年前恒山脚下的那个书生——也是这样的雨天,他抱着书匣跑过青石板路,鞋尖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她的尾巴尖。
“阿烟?”白素贞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柳如烟回神,见白素贞举着伞替她遮雨,袖口的茯苓香混着雨水的腥甜。“姐姐,”她轻声道,“你说许公子从前是不是也这样?总爱帮人忙,自己却总淋雨。”
“他呀。”白素贞笑了笑,“从前在药铺当学徒时,下了雨也不肯收摊,说要等最后一位病人。有回我替他送伞,见他蹲在屋檐下给个小乞儿擦药,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在青石板上,晕开一个个小水洼。”
柳如烟望着许仙的背影,忽然觉得心里某个地方软软的。她想起昨夜在阁楼翻到的旧账本,许仙在上面记着:“五月廿三,王二家幼子发热,赠陈米半升;六月十五,李阿婆摔了腿,送跌打药膏;七月初七,替隔壁张屠户治好了疯狗咬伤的牛……”
“姐姐,”她拽了拽白素贞的衣袖,“我们明日去恒山吧?”
白素贞的脚步顿了顿。雨雾里,远处的保俶塔若隐若现,像支蘸了墨的笔,斜斜插在云里。“怎么突然想起去恒山了?”
“许公子说,恒山的云海六月最好看。”柳如烟低头踩着水洼,“可我想看的不是云海……”她顿了顿,“三百年前,我在恒山修炼时,总听山民说,恒山顶上有棵千年古松,松树下埋着颗蛇衔的明珠。他们说,那是白蛇为谢山神护佑,每年端阳衔来的。”
白素贞的手指轻轻叩了叩伞柄。她记得当年在恒山,自己确实在松树下埋过一颗明珠——那时柳如烟刚化形,总爱趴在她肩头看星星,说自己要是能变,定要去人间看灯会。后来她被法海镇进雷峰塔,那颗明珠便留在了恒山。
“想去便去。”许仙的声音突然从前方传来。他举着伞跑回来,发梢滴着水,“我刚去药铺取了陈皮,王婶的小伢儿喝了姜茶,这会儿该睡熟了。”他将陈皮塞进白素贞手里,“药铺今日不忙,我关了门,陪你们上恒山。”
柳如烟的眼睛亮起来。她望着许仙被雨水打湿的睫毛,忽然想起三百年前那个雪夜——那时她躲在山神庙的梁下,看着许仙(那时他还是个青衫书生)把自己的外袍披在受伤的白狐身上,自己却冻得首跺脚。后来她化作人形,第一句话便是:“公子,可借个火?”
“好。”白素贞将陈皮收进袖中,“收拾些干粮,明日辰时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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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清晨,恒山的雾比杭州城的雨更浓。
柳如烟走在最前头,月白衫子的下摆沾了露水,发间的蛇骨簪在雾里泛着幽蓝。她熟稔地拨开挡路的荆棘,像只归巢的雀儿:“许公子,这边走,过了前面的老松树,有个泉眼,水甜得很。”
许仙背着竹篓,里面装着白素贞准备的松子饼、桂花酿,还有给山民的药材。他望着柳如烟的背影,忽然道:“阿烟,你走得太快了。”
“我从前在山上修炼时,常替山民采药,走惯了山路。”柳如烟放慢脚步,“你看那边的野蔷薇,开得正好。”她指了指路边的灌木丛,粉白的花朵上挂着露珠,像撒了把碎玉。
白素贞跟在最后,望着两人的侧影。柳如烟的发梢扫过许仙的肩头,许仙伸手替她拂去,动作自然得像春风拂过柳枝。她忽然想起昨夜在雷峰塔旧址,法海曾拦住她说:“白施主,你可知那蛇妖在恒山修炼时,曾吸过凡人的精气?”
“她从未伤过人。”白素贞当时这样说。
“可她身上的妖气太重。”法海敲着木鱼,“你护着她,便是护着人间隐患。”
“妖有好妖,人有恶人。”白素贞望着柳如烟的背影,轻声道,“如烟的心,比这恒山的雪还干净。”
“到了!”柳如烟的声音突然响起。
穿过一片竹林,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千年古松拔地而起,树干要三个成年人才能合抱,松针上挂着雾珠,在晨光里闪着碎钻似的光。松树下有座小小的石龛,龛里供着一尊泥塑的山神像,像前的石台上,果然嵌着颗明珠——约莫鸽蛋大小,通体幽蓝,在雾里流转着水样的光。
“这就是蛇衔珠?”许仙上前两步,仔细看那明珠。
“嗯。”柳如烟伸手轻轻碰了碰明珠,指尖传来凉意,“三百年前我刚化形时,总见山民往这里送供品,说是感谢白蛇护山。后来我问过山神,他说那白蛇原是昆仑山的灵蛇,因犯了天条被贬下凡,却在恒山救过无数生灵。”
白素贞望着明珠,忽然笑了:“原来他们说的白蛇,是我。”
柳如烟猛地转头看她:“姐姐?”
“我初到恒山时,法力未稳,总被山里的野兽欺负。”白素贞走到石龛前,指尖轻轻抚过山神像的脸,“后来有回,一只雪豹叼走了山民的小羊羔,我追了半座山,终于将它赶走。山民们便说我衔来明珠谢恩,其实是他们心善,把我的一点小善举,编成了故事。”
柳如烟望着她,忽然想起三百年前那个雪夜——白素贞替她挡猎人箭时,箭头擦过她的手臂,血珠落在雪地上,红得像团火。那时她问:“姐姐,你疼吗?”白素贞笑着说:“不疼,比起你受的苦,这点疼算什么。”
“姐姐。”柳如烟上前一步,替她理了理被山风吹乱的鬓发,“你才是最好的白蛇。”
山风忽然大了些,吹得松涛阵阵。许仙将竹篓放在石台上,取出酒坛:“阿烟,姐姐,我们喝口桂花酿吧?”
酒倒在瓷杯里,泛着琥珀色的光。柳如烟接过杯子,抿了一口,甜香在舌尖绽开。她望着远处的云海,忽然道:“许公子,你知道吗?我从前在恒山修炼时,总梦见自己在云端飞,可真正飞起来,却是在遇见你们之后。”
“怎么飞起来的?”许仙好奇地问。
“是被你们的笑托起来的。”柳如烟望着他,“姐姐的笑像春茶,清清爽爽;你的笑像糯米糕,软软甜甜。”她转头看向白素贞,“姐姐,对不对?”
白素贞被她逗笑了:“你这丫头,越发会说话了。”
三人正说着,山脚下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几个山民挑着担子往山上跑,为首的是个穿粗布短打的汉子,见了白素贞便跪下来:“白娘子!可算等到您了!”
“周大哥?”白素贞认出他是山脚下村的村长,“出什么事了?”
周大哥抹了把汗:“前日山里来了只大蟒蛇,青面獠牙的,咬伤了好几个猎户!我们想上山求山神,可那畜生守在山路上,谁都不敢过去……”
柳如烟的手一抖,酒盏差点摔在地上。她望着周大哥惊恐的脸,忽然想起三百年前——那时她刚化形,总爱躲在树后看猎人打猎,有回见他们射伤了一只小狐狸,便偷偷替狐狸包扎了伤口。后来那狐狸修炼成精,总爱叼些野兔送到她洞口。
“那蟒蛇有多大?”她轻声问。
“足有两丈长!”周大哥比划着,“鳞片青得像深潭,眼睛红得像灯笼!昨日还咬伤了王猎户的儿子,那孩子才十岁……”
许仙握住柳如烟的手:“阿烟,你莫怕。”
柳如烟摇了摇头。她望着松树上的明珠,忽然想起山神像前常年不熄的长明灯——那是她用自己的妖力点的,为的是给夜行的山民照路。
“我去看看。”她转身往山下走,月白衫子在风里翻卷,“许公子,姐姐,你们在这儿等我。”
“阿烟!”白素贞追上去,“我陪你。”
许仙也提起竹篓跟上:“我也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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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路上满是碎石,柳如烟走得极快。她的蛇尾在裙底若隐若现,每一步都像踩在云端。白素贞望着她的背影,忽然道:“如烟,你不必勉强。”
“姐姐,我不是勉强。”柳如烟头也不回,“三百年来,我躲在人间,怕被人发现是妖;可现在,我怕那些山民受伤。”她顿了顿,“那蟒蛇……许是饿了。我曾在书上见过,蟒蛇只有在产卵期才会变得暴躁。”
许仙皱眉:“可它伤了人。”
“我知道。”柳如烟的声音轻了些,“所以我更要去了。若我能劝它离开,便不会有更多人受伤。”
转过一道山弯,前方传来凄厉的叫声。三人加快脚步,只见山路上横着一具猎户的尸体,鲜血染红了青石板。不远处,一条青鳞巨蟒盘在树杈上,蛇头高昂,信子嘶嘶作响,眼睛泛着血红色的光。
“是它!”周大哥躲在树后,声音发抖,“白娘子,您快退后!”
柳如烟站在原地,蛇尾缓缓从裙底滑出。青鳞巨蟒见了她,忽然发出一声低鸣,蛇头垂了下来。
“阿烟!”白素贞抓住她的手腕,“小心!”
“它没有恶意。”柳如烟轻轻推开白素贞的手,“你看它的鳞片,泛着青灰色,是刚蜕过皮的迹象。蟒蛇蜕皮时会变得脆弱,容易攻击人。”她慢慢走近,蛇尾在地上轻轻摆动,“别怕,我不是来伤害你的。”
巨蟒歪了歪头,信子试探着碰了碰她的衣角。柳如烟蹲下来,伸出手:“我闻闻你的伤口。”
巨蟒没有躲开。它脖颈处有一道深深的抓痕,还在渗血。柳如烟轻轻触碰伤口,蛇信子立刻缩了回去。“是被猞猁抓的?”她抬头看向白素贞,“猞猁最擅长偷袭,它定是在蜕皮时受了伤,才会攻击人。”
白素贞走过来,摸了摸巨蟒的鳞片:“它的妖力很弱,像是刚修炼不久。”
“许是山里的野蟒,还未化形。”柳如烟望着巨蟒的眼睛,轻声道,“你走吧,去山那边的大泽,那里有足够的猎物,不会再伤人。”
巨蟒又低鸣了一声,缓缓松开盘着的树杈。它游到柳如烟脚边,用头蹭了蹭她的裙角,然后转身往山下爬去。
周大哥和其他山民看得目瞪口呆。许仙扶着白素贞,轻声道:“阿烟,你好厉害。”
“不是我厉害。”柳如烟望着巨蟒消失的方向,轻声道,“是它愿意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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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山时,山民们挑着供品跟在后面。周大哥捧着新摘的野桃,往柳如烟手里塞:“白娘子,这是自家种的,您尝尝!”另一个妇人拎着煮好的山鸡蛋:“阿烟姑娘,这是给您的,热乎着呢!”
柳如烟笑着接过,将鸡蛋分给许仙和白素贞:“姐姐,许公子,你们吃。”
许仙咬了口鸡蛋,烫得首吸气:“好烫!”
柳如烟递过帕子替他擦嘴,帕子上还沾着桂花的香气。她望着许仙耳尖的红,忽然想起三百年前那个雪夜——白素贞替她挡猎人箭时,许仙(那时还是个书生)用树枝替她固定伤口,手指冻得通红,却笑着说:“姑娘,忍着些,我去找大夫。”
“阿烟,发什么呆呢?”白素贞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没什么。”柳如烟笑着摇头,“我在想,恒山真好。”
“确实好。”许仙望着山间的云雾,“比杭州城的雨,多了几分清透。”
白素贞望着两人,忽然道:“等明年端阳,我们带些粽子来恒山,给山民们分一分。”
“好!”柳如烟应得干脆,“再带些桂花糖,许公子说山民家的娃子定然喜欢。”
三人说笑着往山下走,阳光穿透云层,洒在他们身上。柳如烟腕间的五彩绳被晒得暖烘烘的,蛇骨簪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她忽然想起昨夜在阁楼翻到的旧信——那是许仙写的,夹在《本草纲目》里:“阿烟,今日去药铺,见有个小娘子买桂花糖,模样像极了你初见时的模样。我站在柜台后看了半晌,连药秤都忘了称。”
山风卷着松涛声吹来,将她的笑声送到山巅的明珠上。那颗幽蓝的明珠在阳光下流转着光华,像极了三百年前,恒山雪地里,白素贞替她挡箭时,眼里的温度。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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