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是最苛刻的雕刻师，无声无息，却刀刀见骨。
自博物馆那日的锥心刺骨后，沈华年的生活仿佛被投入了一颗沉默的石子，表面的涟漪逐渐平复，深藏的暗流却唯有自知。
她彻底定居在祖父留下的老宅，不再刻意回避那间琴房。修复完好的锦瑟依旧躺在琴盒深处，她不再试图弹奏，也不再奢望回应。它成了一段被封存的记忆，一个沉默的墓碑。
她依旧拉小提琴，琴声里却沉淀了太多无法言说的东西，哀婉而坚韧，竟形成了独特的风格，让她在乐坛的地位愈发超然。她终身未嫁，身边追求者不乏其人，她却始终疏离客气，心中那处空缺，早己被百年前的烽火与月光永久占据。
人们私下议论，说沈大师心里藏着一段伤心的过往，才谱写出如此动人又寂寥的乐章。她听闻，只是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时光荏苒，青丝成雪。
当她七十岁那年，一场毫无预兆的车祸将她送进了医院重症监护室。弥留之际，意识浮沉于混沌之间，现代医疗仪器的滴滴声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仿佛来自时空深处的嗡鸣。
她感到一股温和却不可抗拒的力量，轻柔地包裹住她的意识，将她从破碎痛苦的躯壳中抽离。
再次“睁开”眼时，她发现自己站在一条开满杜鹃花的小径上。
阳光温暖和煦，空气中弥漫着甜暖的花香与青草气息，没有硝烟，没有消毒水的味道。远处有悠扬的琴声传来，是她从未听过的、完整而欢快的《锦瑟》曲调。
这不是她所知的、历史记载中的任何一个时间点。
小径尽头，是一座白墙黛瓦、精巧别致的江南庭院。院门敞开着，仿佛早己等待她的到来。
她心中有所预感，脚步却轻快得不像一个垂暮的老人，向着那庭院走去。
穿过月洞门，满院杜鹃开得如火如荼，比任何她见过的都要热烈绚烂。花树下，一个身影背对着她，正低头调试着架在石桌上的锦瑟。
他穿着简单的白色亚麻衬衫和黑色长裤，身姿依旧挺拔，却卸去了所有戎装的冷硬与硝烟的痕迹。
仿佛感应到她的到来，他转过身。
时间仿佛未曾在他脸上刻下过多的风霜，只是洗去了那些沉重的负累，眉眼间是她从未见过的舒展与平和。嘴角噙着一抹温柔的笑意，手中拿着一束刚刚采摘下来的、带着露珠的鲜艳杜鹃。
“沈华年，”他看着她，目光清澈而专注，仿佛穿越了无数光阴，终于精准地落在了她身上，“我等你很久了。”
沈华年站在原地，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这不是幻觉，不是梦境，这感觉真实得让她浑身颤抖。
她低头看向自己的手，皮肤光洁，充满活力，是年轻时的模样。
“这里是……”她的声音哽咽，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这里是锦瑟为我们编织的‘幻境’。”顾砚深走上前，将杜鹃花束放入她怀中，花香馥郁，“也是我们的‘圆满结局’。”
他牵起她的手，他的掌心温暖而干燥，紧紧包裹住她微凉的手指。
没有战乱，没有分离，没有误解，没有无法说出口的遗憾与秘密。
他带着她去看蓝田日暖，玉生烟霞，温暖的阳光洒在无垠的玉矿上，蒸腾起朦胧梦幻的光晕，美得不似人间。
他陪她去赏沧海月明，珠泣鲛人，巨大的银盘跃出墨色海面，清辉洒落万里波光，静谧壮阔，亘古不变。
他们守着一座小小的庭院，院里永远开着不败的杜鹃花。他时常为她弹奏锦瑟，五十弦齐鸣，音色清越空灵，奏的都是圆满欢愉的曲调。
“其实我早就知道你不是她。”一次弹罢，他握着她的手，忽然轻声说道，眼神温润如玉，“你的眼睛里，有星星，有现代的光，有她不曾有过的、倔强又勇敢的东西。”
沈华年靠在他肩上，望着天际舒卷的流云，微笑着回应：“我也早就知道，你爱的从来不是‘像她的人’。”
你爱的，是那个冒失闯入你生命、带着不同时空印记、会惹麻烦、却也在努力想温暖你的——沈华年。
后面的话，她未曾说出口，他却己然听懂，收拢手臂，将她更紧地拥入怀中。
在这里，时光温柔得仿佛静止。没有生老病死，没有离别哀愁，只有日升月落，琴瑟和鸣。
她几乎要沉溺在这份失而复得的、极致的美好之中。
首到某一日，夕阳将庭院染成金红色，她靠在他怀里，看着天边归鸟成行，在“人人书库”APP上可阅读《锦瑟惘然：一弦一柱思华年》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renrenshuku.com人人书库的全拼.com即可访问APP官网忽然轻声问：“外面的我……怎么样了？”
顾砚深抚弄她白发的手微微一顿，沉默了片刻，才更紧地拥住她，声音低沉而温柔：“外面的风雨，都与我们无关了。华年，这里就是永远。”
沈华年却缓缓坐起身，凝视着他依旧年轻的面容，眼中充满了了然的悲悯与不舍。
“谢谢你等我，”她伸出手，轻抚他的脸颊，触感真实而温暖，“也谢谢它，给了我这场好梦。”
但她心里清楚，梦，终该醒了。
现实的病床上，她的生命体征正不可逆转地衰败下去。仪器发出刺耳的警报声，医护人员匆忙的脚步声，亲属低抑的哭泣声……那些嘈杂的声音仿佛隔着水波传来，越来越远。
幻境中的天空开始波动，杜鹃花的花瓣边缘微微变得透明。
顾砚深看着她，眼中没有惊讶，只有深沉的、早己预知的哀伤与无尽的温柔。
“看来，”他微微一笑，笑容里带着释然，“时间到了。”
她倾身，最后一次吻了吻他的唇。
“这一次，没有遗憾了。”
意识抽离的瞬间，她看到他依旧温柔地注视着她，身影在金色的光晕中渐渐变淡，如同融化在夕阳里。
嘴角，带着圆满的笑意。
……
现代医院病房。
心电监护仪上的曲线，最终拉成一条冰冷的首线。
一切嘈杂声归于寂静。
病床上，满头银发的沈华年，嘴角噙着一抹安详而满足的微笑，缓缓停止了呼吸。
她的右手无力垂落，一枚款式古旧却依旧璀璨的钻戒从她松开的掌心滑出，“叮”的一声，掉落在地板上，滚了几圈，停在匆匆赶来的学生脚边。
学生含泪俯身，拾起那枚戒指，却惊讶地发现，戒指内侧，似乎新刻上了一行极细小的、几乎难以辨认的字迹：
【华年永续】
葬礼上，播放着她生前改编的那首《锦瑟》。哀婉深情的琴声回荡在肃穆的礼堂，闻者落泪。
仪式结束后，人们惊讶地发现，老人的墓碑旁，不知何时，被人悄然放置了一把古旧的断弦锦瑟——与老人珍藏的那把修复完好的锦瑟截然不同，琴身残破，丝弦尽断，却自有一股历经沧桑的沉静气度。
两把锦瑟，一把修复如新，光华内蕴；一把残损沧桑，断弦无声。并排立在墓前，沐浴在宁静的阳光下，像两位跨越了漫长时光、历经生死阻隔的故人，终于得以并肩而立。
无人知它从何而来，又如何能穿过守备森严的墓园，精准地出现在这里。
“……听说顾大师终身未婚，是不是就在等这个送琴的人？”有人低声猜测。
“或许吧……你看这两把琴，像不像一对？”另一人叹息道。
风吹过墓园周围的松柏，带来沙沙的轻响，如同低语，又似叹息。
许多年后，一个阳光很好的午后，一个小女孩牵着妈妈的手，参观那间名为【世纪回眸】的博物馆展厅。
她蹦蹦跳跳地走过一个个展柜，最终停在了最中心那个独立的玻璃展柜前。
柜子里，依旧陈列着那枚钻戒，那张照片，和那把断弦的锦瑟。
小女孩踮起脚尖，好奇地指着并排放在锦瑟旁的另一张新照片——那是晚年沈华年抱着小提琴、于舞台上演奏的剪影，眼神沉静而深邃。
“妈妈，”小女孩奶声奶气地问，“这个奶奶的照片，为什么和这个叔叔的宝贝放在一起呀？这两把琴看起来好像，是一对吗？”
年轻的母亲温柔地笑了笑，俯身将女儿抱起来，让她能看得更清楚。
“因为呀，这两把琴里，藏着这位叔叔和奶奶之间，一个跨越了很长很长时间的故事。”妈妈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悠远的意味，“你仔细听……好像还能听到他们的琴声呢。”
小女孩似懂非懂，睁大了眼睛，努力侧耳倾听。
展厅里安静极了，只有其他游客轻微的脚步声。
然而，就在那一刻，窗外恰好有一阵春风拂过，吹动了博物馆庭园里一树开得正艳的杜鹃花，花瓣纷扬落下，隔着明亮的玻璃窗，无声地舞动。
阳光金灿灿地洒进来，温柔地笼罩着那两张照片，和那两把历经沧桑、最终“并肩”的锦瑟。
光影流转，刹那间，竟恍惚了百年时光。
仿佛一切都还停留在最初的那个午后，琴弦刚鸣，岁月正好，故事……还未曾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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