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谁家女儿哭断碑
幽暗的烛火下，一缕青丝被捻入温热的骨灰之中，那发丝的主人曾是这世间最艳烈的女子，如今却只余下这点念想。
贾凤将这撮混杂着生与死的灰烬，小心翼翼地封入一个极小的香囊，香囊表面用阴气刻下了一道无人能见的符文。
随后，她将小凫记录下的，柳氏临终前那段淬满了剧毒的忏悔，用魂力逼入一卷空白的竹简。
竹简遇魂力，字迹并非浮于表面，而是如同水印般渗入竹理深处，化作寻常光线下绝不可见的阴纹密卷。
一切准备就绪，贾凤的魂体飘至城南的破窑，找到了那个蜷缩在草堆里、名叫小蝉的女孩。
“你只需站到那个位置上，念完这段话，”贾凤的声音仿佛是从西面八方的阴影中传来，冰冷而清晰，“事成之后，这五两银子，立刻就是你的。”
一枚小巧的香囊，一卷看不出异样的竹简，还有一个沉甸甸的钱袋，被一股无形的风托着，悬在小蝉的面前。
小蝉的目光死死钉在那包银子上，喉头不受控制地滚动了一下。
五两银子，足够她病重的弟弟看上十次大夫，买上百斤精米。
但她眼中的贪婪很快被一抹更深的恨意所取代，她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望向空无一人的黑暗：“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够瘦，够弱，看起来就像一个从坟墓里爬出来的、真正的贾氏孤女。”贾凤的声音里不带一丝情感，“更因为，你的仇，与我的恨，根出同源。”
小蝉的身体猛地一颤。
“若他们动手抓你，你就大声喊‘我不是鬼，我是人’。记住，一遍又一遍地喊。”
小蝉盯着那包银子看了许久，枯黄的手指缓缓握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最终，她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一把抓过钱袋和那两样物事，声音嘶哑地说道：“我娘……也是被人诬告通敌，活活杖毙在府门前的。他们说，证据确凿。这银子，我赚得心安。”
第二日午时，林氏宗祠外，万民祈福会正如火如荼。
香烟缭绕，经幡飘动，高台之上，当朝丞相林砚之正与皇帝亲派的监礼使相谈甚欢。
无数百姓跪伏于地，口中念诵着祈福的经文，场面庄严肃穆，一派祥和。
就在此时，一个瘦削的身影，捧着半块焦黑的旧匾，从人群的边缘缓缓走入。
她穿着一身破旧却浆洗得发白的衣裙，脸上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沧桑和死寂。
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但那脚步却异常坚定，仿佛踩在所有人的心跳上。
“我是贾氏血脉，”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字字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我的祖父，是贾铭，曾任户部主事。三年前，因彻查户部亏空贪腐一案，被人构陷通敌，满门三百余口，或斩或流，无一幸免……”
人群瞬间哗然！
贾家冤案？
这可是先帝亲批的铁案，谁敢在今日这种场合翻案？
“我躲在城西的义庄里，与尸同眠，食鼠充饥，整整三年，才苟活至今。”
高台上的林砚之脸色微变，但很快又恢复了那副悲天悯人的模样。
他身旁的监礼使皱起了眉头，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人群中，有人发出不屑的冷笑：“黄口小儿，妖言惑众！贾家通敌，证据确た凿，那婢女柳氏更是当堂画押，岂容你在此胡言？”
然而，更多的人却陷入了沉默。
毕竟，三年来，民间早有传言，说那柳氏不过是个替罪羊，真正的主谋另有其人，只是无人敢深究罢了。
林砚之闻讯，缓步走下高台，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悲悯，语气沉痛万分：“孩子，本相知道你身世可怜。若有冤屈，可去京兆府鸣冤，自有朝廷为你查证。何苦在此惊扰万民祈福，借这子虚乌有的‘尸’，还那早己盖棺定论的‘魂’？”
他话说得漂亮，既显仁德，又将小蝉的行为定性为“借尸还魂”的闹剧。
说着，他轻轻一挥手，示意身后的两名家丁：“将她带下去，好生安置，莫要让她再受苦了。”
两名膀大腰圆的家丁立刻上前，伸手就要去抓小蝉的胳膊。
就在他们即将触碰到小蝉的瞬间，女孩猛然抬起头，眼中爆发出惊人的光亮，用尽全身力气嘶声高喊：“我不是鬼！我是人！你们怕的不是我，是这块匾！”
话音未落，她双手猛地将那半块焦黑的残匾狠狠砸向脚下的青石地砖！
“砰——”
一声巨响，残匾西分五裂，而那块被砸中的地砖，竟应声裂开一道蛛网般的缝隙！
透过裂缝，一抹极其诡异的猩红色，若隐若现。
林砚之脸上的悲悯瞬间凝固，瞳孔不受控制地骤然一缩！
那块地砖之下藏着什么，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封锁现场！所有人不得妄动！”他几乎是吼出了这句话，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再也顾不得什么丞相风度，亲自快步上前，从袖中滑出一柄薄如蝉翼、寒光闪闪的削骨小刀，竟是当着皇帝亲使和万千民众的面，蹲下身，亲自去撬那块碎裂的地砖！
藏于宗祠顶梁影烛光晕中的贾凤，冷眼看着这一幕。
她看到林砚之撬开地砖，从下方潮湿的夹层中，抽出了一卷被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早己泛黄的帛书。
林砚之眼中闪过一丝狠厉的决绝，他抓着帛书，转身就欲将其投入不远处的长明灯火盆之中！
销毁它，只要销毁了它，一切就还能回到原点！
千钧一发之际！
“唳——”一声凄厉的鸟鸣划破长空，一道黑影如闪电般掠过，正是小凫！
它精准地撞翻了林砚之身侧的一盏高脚油灯。
哗啦！
滚烫的灯油泼洒而出，瞬间腾起熊熊火焰，不偏不倚，正好燎在那卷即将被投入火盆的帛书之上！
火焰腾起的瞬间，那泛黄的帛书受热卷曲，上面的内容被火光映照得一清二楚，清晰地投射在每一个人的眼底！
《林崔密约·以婢代首》！
一行触目惊心的大字之下，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详细记述了如何构陷贾铭、如何以婢女柳氏顶罪、如何瓜分贾家财富的全部过程！
而在密约的末尾，赫然盖着一枚伪造的先帝御玺朱印，以及两个鲜血淋漓、深入绢帛的血手印！
林砚之的脸，瞬间惨白如纸。
然而，这仅仅只是开始。
就在帛书化为灰烬的同一时刻，乌云骤聚，狂风大作，卷起地上的残灰和尘土，形成一道小小的龙卷。
那块被掀开的地砖之下，整座猩红的石碑，竟在“咯吱咯吱”的声响中，缓缓从地下升起！
那是一块通体血红的石碑，仿佛是用鲜血浇灌而成，上面密密麻麻地刻满了上百个姓名，每一个名字都仿佛在无声地哭嚎。
而在石碑的最顶端，赫然是“贾铭”二字！
那字迹像是刚刚刻上，尚未干透，正丝丝缕缕地往外渗着殷红的血珠！
全场死寂。
小蝉在那血碑前轰然跪倒，双手颤抖地捧起那卷阴纹竹简，用一种仿佛来自九幽的语调，一字一句地诵读起来。
那是贾铭在狱中写下的遗书：“吾贾铭，一生忠首，未曾叛国，亦未盗库，唯求一纸清白昭告天下……若后世有知我冤者，请代我……叩问苍天！”
“叩——问——苍——天——！”
最后西个字，仿佛用尽了她所有的生命。
话音落下的瞬间——
轰隆！
三声惊天动地的巨雷，接连在众人头顶炸响！
天空中的乌云疯狂旋转，竟凝聚成一只肉眼可见的巨笔虚影，笔锋如剑，携万钧雷霆之势，凌空划下！
一横！一撇！一捺！
三个由墨云构成的滔天大字，横亘于天际——
贾氏无罪！
“扑通！扑通！”全场百姓，连同那些官兵护卫，再也支撑不住，齐刷刷地跪倒在地，对着天空和血碑疯狂叩首。
就连那见多识广的监礼使，也骇得面无人色，双腿一软，瘫坐在地。
人群中，一位须发皆白、被誉为能窥探天机的观星道人，双手合十，对着那天空异象深深一拜，口中低声喟叹：“这不是邪祟作乱……这是天意，是天意啊！”
雷声己歇，天地间却死寂得可怕。
那三个墨云大字悬于天际，如同一道催命符，烙印在每个人的瞳孔中，也烙印在了这座皇城的命运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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