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雷打不动的谎
三天后的京城,连茶楼的茶汤都浸着议论声。
卖炊饼的王二将竹匾往石墩上一磕,芝麻粒儿蹦进青石板缝:“昨儿个我在西市瞧见,林府门房把‘礼部尚书’的烫金牌匾摘下来了,铜钉都磕掉好几个。”
“那算什么?”茶博士拎着铜壶绕桌添水,壶嘴儿在林氏绸缎庄的方向虚点,“今早绸缎庄的伙计偷偷往货箱里塞贾记染坊的旧印,说是要借‘贾氏无罪’的彩头——您说这世道,倒把真凶的铺子挤兑得要借冤魂的名号活命!”
街拐角的老槐树下,几个妇人攥着刚抄来的血碑名录,指甲在纸页上掐出月牙印:“贾大人的名字在碑顶渗血那会儿,我家那口子正蹲在城墙根儿撒尿,亲眼见着雷劈下来的字儿!”“可不是?我家小闺女说,学堂里先生讲《春秋》都不敢提‘忠奸’二字,怕触了天威!”
这些声音像潮水,漫过朱红宫墙,最终拍在御书房的青砖上。
皇帝将重审贾氏旧档的诏书往龙案上一掷,砚台里的墨汁溅在“林砚之”三个字上,晕开一团乌青:“朕原想给林爱卿留些体面……”
“体面?”站在廊下的监礼使喉结动了动,前日血碑前瘫坐的狼狈还烙在后背皮肤上,“陛下,昨日臣查了礼部账册,林氏竟将当年抄没贾府的三十车文书,全填了太液池——如今血碑现世,百姓都说那是沉冤未雪的亡魂聚成的。”
龙案后的身影静默片刻,忽听得殿外传来碎玉声。
原是伺候笔墨的小太监端着茶盏,手一抖,青瓷盏在阶前碎成八瓣。
皇帝盯着那堆碎片,突然笑了一声:“传旨吧,重审。”
这道旨意像一把火,将林府的朱漆大门烧得滋滋冒油。
林砚之坐在正厅,案上摆着未拆封的拜帖,金漆的“慰问”二字刺得他眼疼。
管家捧着药盏在门边踌躇:“老爷,太医院的孙大人说您这咳血……”
“滚!”茶盏砸在门框上,褐色茶渍顺着描金牡丹淌下来,像道流脓的伤口。
林砚之扶着椅背站起来,绣金云纹的官服下,肋骨硌得生疼——这三日他没合过眼,总梦见那血碑上的名字在爬,贾铭的“铭”字最后一钩,正往他咽喉里钻。
子时三刻,月隐星沉。
林砚之攥着短刀出了后门,靴底碾碎满地落叶。
血碑还立在当日的位置,白天被百姓供的香灰积了半尺厚,此刻在月光下泛着冷白,倒衬得碑身的红更艳了,像浸在血里煮过。
他踉跄着扑过去,短刀在掌心划出深沟。
鲜血滴在“贾铭”二字上,滋滋作响,像热油浇在烧红的铁上。
林砚之仰头大笑,指腹蘸着血往碑面抹:“你们要真相?好啊!让天下人都记住——是你们这些不肯放手的亡魂,毁了太平!”
话音未落,碑上“柳氏”两个小字突然泛起金光。
一个模糊的身影从碑里浮出来,是个穿粗布裙的婢女,鬓角还沾着当日被拖走时的草屑。
她望着林砚之,嘴角动了动,像是要说话,又像是在笑。
“你敢!”林砚之挥刀劈向那虚影,刀刃却穿了过去。
虚影越来越淡,最后化作一缕青烟,飘进了夜空。
他跌坐在地,看着掌心的伤口,血还在流,却突然觉得冷——比当年在刑房里看贾铭被杖毙时,还冷。
与此同时,二十里外的乱坟岗,贾凤裹着避阳符的灰雾,指尖抚过青璃笔的笔杆。
笔身的冰纹在魂体里微微发烫,像在回应她的触碰。
“影烛,东西都收好了?”她转头看向身后的纸灵。
影烛捧着阴匣,原本半透明的身体更淡了,连衣袂的褶皱都快看不清:“昭明司的封条结了三重,连判官的锁魂篆都刻上了。贾姑娘放心,这些证据……”他顿了顿,“会比我活得久。”
贾凤没接话。
她望着远处贾家故宅的方向,老树的轮廓在夜色里像团墨。
从前每到清明,阿爹总会在树下摆两盏桂花酿,喊她“阿凤,来帮爹折柳枝”。
可如今树还在,树下却只剩满地碎砖——前日她去看时,宅子里的下人早跑光了,连门槛都被百姓踩塌了半块。
“我不是为了让他们认我回来。”她低声说,指尖在青璃笔上轻轻一叩,笔锋泄出一线幽光,“是为了让他们再也无法否认。”
“贾姑娘!”子虚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道袍被山风卷起,他掐着指诀的手在发抖,“快走!天地气机乱得厉害,有人在用香火逆炼魂印——是‘忘名大阵’!”
贾凤只觉魂体一灼,像是被热铁烙了一下。
她抬头望去,东南方的天空浮起一片昏黄,那是香火凝聚的雾气,正缓缓往京城方向蔓延。
她忽然明白林砚之为何深夜去血碑——他不是忏悔,是在用林家世代积累的功德献祭,要把“贾氏无罪”的记忆从活人脑子里剜出去!
“青璃笔,借我。”她咬破舌尖,血珠滴在笔杆上。
生死簿残页的投影从笔中飞出,在夜空展开,墨迹翻涌如活物,竟将那片昏黄香火顶开一线。
空中顿时出现诡异的景象:一边是“贾氏通敌”的圣旨虚影,明黄的缎面泛着冷光;一边是“贾氏无罪”的雷书笔迹,墨云翻卷如怒涛。
两者像两条绞在一起的蛇,反复撕扯,交替显现。
“贾姐姐!”
一声清唤穿透山风。
贾凤转头,只见小蝉举着块木牌从坡下跑上来,身后跟着几十个百姓——有裹着孝帕的老妇,有缺了半只耳朵的樵夫,还有前日在血碑前叩首的书生。
他们手里都举着木牌、布帛,甚至是破陶片,上面歪歪扭扭写满名字。
“我们要清白!”小蝉的声音带着哭腔,却清亮得像敲碎的冰,“我阿娘是被牙婆骗去林府当粗使的,她死的时候,林家人说她偷了银簪——可我在血碑上看见,柳姐姐的名字旁边,有我阿娘的小名!”
“我儿子被说成偷牛贼!”老妇举着块染血的粗布,“他是替东家顶罪的,东家现在还活着!”
“我丈夫……”樵夫的喉结动了动,“他修城墙时被砸死,官差说他偷懒,可其实是砖块掺了河沙!”
声浪像浪潮,裹着无数未申的冤屈,撞向那片昏黄香火。
贾凤望着他们,忽然笑了——不是胜利的笑,是终于有人并肩的笑她能看见,那些木牌上的名字在发光,像星星落进了人间。
“影烛!”她大喊。
影烛低头看了看自己逐渐透明的手掌——他本就是将死的纸灵,这一路跟着贾凤查案,早该散了的。
此刻他笑得很轻,像片要飘走的叶子:“我知道。”
他松开阴匣,双手结了个法印。
纸灵的身体开始燃烧,不是火焰,是细碎的光,像萤火虫群。
那些光涌进阴匣,又从匣中溢出,顺着阴阳隙的裂缝往地府钻去。
贾凤感觉自己的魂体越来越轻,像是要被风卷走。
她望着小蝉和百姓们,望着逐渐消散的影烛,望着仍在对抗的生死簿投影,突然开口:“告诉栾阳……”
她的声音散在风里,却又像刻进了每一缕光中:“他们不只是在杀人,他们在杀‘未来’。”
地府昭明司内,明烛正对着新到的阴匣皱眉——这匣子封得太严实,连他都得用判官笔才能撬开。
忽然,匣盖上一枚晶屑无端震动,映出一片模糊的景象:像是间产房,红绸还挂在梁上,却落了层灰。
一个妇人抱着婴孩,眼泪滴在襁褓上,嘴里念叨着什么。
明烛凑近细看,婴孩的影子却淡得几乎看不见——不,不是淡,是根本没有。
更诡异的是,床头供桌上摆着枚香牌,正面刻着“林氏宗祠”西个小字,背面却多了一行更小的字,在晶屑映出的虚像里若隐若现:“第七步,己完成三分之一。”
“啪!”
昭明司的窗突然被撞开,养在檐下的萤策扑棱着飞进来,尾尖的光忽明忽暗,发出凄厉的鸣叫,像在预警什么正在逼近的黑暗。
明烛捏着晶屑的手紧了紧,目光投向阴匣上还未消散的光痕——那是影烛燃烧自身留下的印记。
他忽然想起前日判官说的话:“人间的怨气,正在变成刀。”
此刻他终于明白,那刀不是指向某个凡人,而是指向……
“明烛!”
司外传来同僚的呼唤,明烛迅速收了晶屑,将阴匣往案上一推:“来了!”
可他的指尖还在微微发抖。
窗外,萤策的叫声还在继续,像根细针,扎破了地府万年不变的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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