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这孩子，死得不干净
贾凤的新官服是玄色的，袖口绣着淡青的冥花，被阴风吹得猎猎作响时，那花便像活了似的在她臂弯里翻卷。
她望着莲渡院褪色的木牌，又瞥了眼草窠里那截带血的襁褓角——血己经发黑了，混着阴雾里的潮气，散出股腐奶的酸气。
门槛比她想象中高，她提了提衣摆跨进去，殿内却没有婴孩的啼哭。
只有一缕极淡的奶香气，像被水冲过的糖，浮在阴雾里。
正中央的玉阶上，立着个穿月白襦裙的老妇，手里摇着莲花铃，叮咚声撞在青砖上，倒比哭声更渗人。
"新来的协办？"慈娘的声音温软得像泡开的藕粉，"莫要拘礼。"她指尖划过案上的生死簿副册，每页都翻得极慢，"这里的孩子都走得安生，只需点名入池，不必多问来路。"
贾凤这才注意到副册上的字——"自然夭折"西个字，像用模子扣出来的，每一页的姓名栏都是空白。
她伸手接过登记簿，指腹触到纸页时猛地一滞："验魂印鉴呢？"
慈娘的手顿在半空，莲花铃的铜穗子晃了晃。
"婴魂本就脆弱，勾魂使口述归档便罢了。"旁边的老鬼吏缩着脖子凑过来，声音像被踩扁的蝉，"这类案子多了去了，上报也是压着......所长说了，查得清不如放得快。"
贾凤没理他，快速翻到昨日名录。"塘汛村张氏女婴，溺毙"几个字刺得她眼睛疼——下面没有魂伤描述，没有勾魂使的押印，连个鬼画符的备注都无。
她正要开口，肩头忽然一轻，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落了上来。
是小凫。
这只巴掌大的水鸟状婴魂，正用喙啄她耳畔的发丝，幽蓝的眼睛里泛着水光，像要滴出泪来。
"它倒黏你。"慈娘笑了，可那笑没到眼底，"既是协办，便先熟悉流程。"她挥了挥手，"日头要落了，该送今日的婴魂入轮回池了。"
贾凤捏紧登记簿，望着那些空白的姓名栏，喉间像卡了块冰。
她想起昨日在公堂上，玄砚拍在她掌心的青铜腰牌——"察狱协办"西个字还带着温度，此刻却烫得她掌心发红。
是夜，阴司的更鼓敲过三更。
贾凤摸出袖中的纸人白疏，这团破损的纸灵抖了抖，便化作一缕青烟钻进门缝。
她跟着溜进残魂档案室时，白疏正立在一堆待销卷宗上，纸手戳了戳最上面那本——封皮上写着"塘汛村张氏女婴"。
卷宗展开的瞬间，她倒抽一口冷气。
魂体描摹图上，女婴西肢蜷曲如虾，关节处的魂痕呈青紫色，是挣扎时被勒出来的淤伤；更骇人的是喉部魂核，清晰的指压印记像五枚黑钉，钉在淡白的魂体上——这哪里是溺毙？
分明是被人按进水里，活活憋死的！
她翻到最后一页，朱红大印赫然写着"免审首送轮回浅池"，审批人那栏，"判司"两个字下面，是慈娘亲信的花押。
"小凫。"她轻声唤了句。
水鸟状的婴魂从她衣襟里钻出来，歪着脑袋看她。
贾凤取出生前惯用的仵作银针，在灯焰上烧得发红，又对着小凫的魂核轻轻一刺——这是她改良的"魂丝提忆法"，像从腐尸里提取毒粉似的，能把婴魂残留的记忆抽出来。
魂丝顺着针尖冒出来时，她的手开始发抖。
风雨夜，泥墙漏雨。
年轻妇人跪在青石板上，怀里的襁褓裹得严严实实，可裹不住婴儿的哭声。"是女娃。"婆婆举着扫帚，竹枝抽在妇人背上，"贱婢生女败家！"
丈夫缩在门后，影子在泥地上蜷成一团。
"求您......"妇人的声音带着血沫，"她才三天......"
"绑石沉塘！"扫帚重重砸在婴儿襁褓上，"省得她长大害人！"
最后画面是浑浊的河水。
婴儿被松开的刹那，她在水里睁开眼，看见母亲的脸——那张被水草缠住的脸，嘴唇开合着，像在说"活下去"。
贾凤的银针"当啷"掉在地上。
她扯过一张黄符，指尖蘸着魂丝血，把这段记忆拓印上去。
符纸刚封好，窗外传来更鼓响——五更了。
次日清晨，贾凤抱着黄符往刑殿走，却被慈娘拦在门口。
老妇的月白襦裙一尘不染，莲花铃在她腕间晃得人心慌："你可知每年有多少苦命孩子等不到天明？"她的声音还是温软的，可眼里结着冰，"若一一追责阳间亲族，怨气反噬，轮回池要翻的。"
"我们不是不公，是护众生安宁。"慈娘抬手要接她怀里的黄符，"把东西交出来，我许你调离此地，另任要职。"
贾凤低头看着肩头的小凫。
这只水鸟正用喙啄她胸前的青铜腰牌，一下，两下，像在敲鼓。
她伸手摸了摸小凫的脑袋，幽蓝的水光沾在她指腹上，凉得刺骨。
"那要是......"她抬头看向慈娘，眼底的光比昨日公堂上更亮，"他们根本不想安宁呢？"
慈娘的笑容僵住了。
贾凤绕过她往刑殿走，新官服的下摆扫过青石板，带起一阵风。
风掀起她怀里的黄符角，露出里面模模糊糊的人影——是那个在水里睁眼的女婴，和她母亲。
当晚，贾凤坐在偏房的案前。
月光透过窗纸照进来，把黄符上的影子拉得老长。
她对着符纸轻轻吹了口气，符面上的水痕便动了起来，像婴儿在水里蹬腿。
指腹过符纸边缘，她摸到自己拓印时留下的褶皱——那是她手颤时压出来的。
"别急。"她轻声说，声音里裹着冰碴子，"明天，我就把你们的名字，写进生死簿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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