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秤盘上的泪，比天律还重
公秤台设立第三日，青铜秤盘上的晨露还未干透，阴市的青石板路己被踩出了油亮的痕迹。
贾凤站在秤台旁，看着队伍从街角绕到巷尾，有拄拐的老鬼攥着发皱的功德牌，有穿素衣的新魂捧着亡者的度牒，连总爱蹲墙根打盹的无常都被挤到了屋檐上，抱着酒葫芦首咂嘴。
"女官！女官！"
一声带着哭腔的唤声穿透人潮。
贾凤抬眼，见个穿靛青粗布衫的老商正扒着人缝往里挤，腰间挂的铜钥匙串叮当作响。
他膝盖一弯，"扑通"跪在青石板上，双手托着个裹满铜皮的匣子，指节因用力泛着青白："我是城南卖铜器的老张头，求您收了这匣子！"
周围议论声渐起。
贾凤弯腰接过，铜匣入手沉得反常，表面还刻着细密的缠枝纹——是极耗工本的手艺。
她刚掀开匣盖，便有缕黑气窜出，裹着细碎的光点。
三百片半透明的残魂碎片在匣中浮动，每片都带着虫蛀的锯齿状边缘，像被人生生撕成的。
"十三年前，我媳妇被血契控魂，给鬼市灯楼当灯油。"老商的喉结滚动，眼眶红得像浸了血，"那灯楼的灯芯是蚀德虫，专吃功德。
我媳妇的魂被啃得只剩指甲盖大时，我偷偷收了这些虫尸......它们吞过我媳妇的魂，也吞过别的冤魂。"他重重磕了个头，脑门撞在石板上"咚"地响，"今日我捐出全部积蓄，求女官给这秤设个守灵人——让这些被迫作恶的残魂，也能赎个清白！"
贾凤的指尖轻轻抚过一片残魂。
碎片传来细微的震颤，像被踩疼的幼鸟在发抖。
她忽然想起人间刑房里，那些被屈打成招的犯人，招供时颤抖的手也是这样的。
"好。"她将铜匣捧到秤台前，咬破指尖，一滴心头血坠入匣中。
血珠炸开的瞬间，三百片残魂突然聚成漩涡。
黑雾翻涌间，一团豆大的火焰缓缓升起，火芯里映着张孩童的脸，眼尾还带着未褪尽的虫痕。
它眨了眨眼睛，脆生生的声音像新泉击石："我名衡微，愿守此秤。"
围观的亡魂爆发出惊呼。
贾凤望着那团跃入秤心机关的火焰，见青铜秤盘骤然泛起温润金光，盘底浮出一行小字："公正可验，欺瞒必曝。"
当夜，卖茶汤的老妇举着被虫蛀的功德牌来称，秤盘金光一闪，竟在牌背照出一行小字："某年某月，鬼差王七私扣三钱德。"老妇捧着牌子嚎啕大哭，而王七的官服很快被巡城鬼差扯下；次日黎明，有醉鬼说见一团火苗在巷子里乱窜，烧了个藏在米缸底下的黑秤；第三日，连最偏远的枉死狱都递来文书，说要照着公秤的样式立分台。
明烛抱着一摞竹简来找贾凤时，衣摆还沾着墨汁。
他将竹简"哗啦"摊开，竹片上密密麻麻记着："非法黑秤二百一十七具，副判官级以上涉案九人，其中三人乃玄穹子门生......"
"玄穹子？"贾凤的指尖顿在"玄穹子"三字上。
那是地府最古老的神之一，分管阴司典籍，连十殿阎罗都要给他三分薄面。
"女官，他们不会善罢甘休的。"明烛的喉结动了动，"玄穹子的门生向来......"
"我不求他们善罢。"贾凤抽出判笔，在"玄穹子"三字上重重画了道红杠，"我只求他们记住——每一次伸手，都有痕迹。"
话音未落，冰侍的脚步声己从廊外传来。
他跑得发乱的发丝还滴着冷汗，掌心托着块焦黑的骨牌，牌面刻着行歪斜的血字："灯换人，秤归师。"
"昨夜衡院废墟突然冒火，这骨牌从灰烬里飞出来的。"冰侍将骨牌放在案上，"火灭后，废墟里还留着半块血契，看样子......"
"是乌檀夫人的手笔。"贾凤摸着骨牌上的焦痕，想起那日晨雾里她爬满虫尸的脸。
月上柳梢时，公秤台的幡旗突然"哗啦"一响。
贾凤抬头，见栾阳立在月光里，玄铁笔垂在身侧，连官服都未穿，只着件素色玄衣。
他的影子投在秤盘上，像座沉默的山。
"十殿认证印。"他举起一枚金色符箓，贴在秤基的"公秤台"三字旁。
符箓刚触到青铜，便"嗤"地化作金光渗入石缝，"从此，这秤是地府法统。"
贾凤望着那枚印，喉间突然发紧。
她曾以为栾阳这样的古神，只会守着万年不变的规矩，却不想他会为了她的"变数"，亲手在规矩上开道缝。
"你不担心动摇根基？"她问。
栾阳凝视着秤心跃动的衡微之火，目光比月光更凉："若根基靠谎言撑着，不如早塌。"他转身要走，又停住脚步，"你说天道无情，我便写个有情的规矩。
如今......"他瞥了眼秤台，"这规矩，有了脚。"
子时三刻，衡院废墟传来刺耳的尖啸。
贾凤推开窗，见残垣上立着道黑影——乌檀夫人的左眼窝空了，虫尸顺着脸颊往下爬，手中的骨秤己变成漆黑巨尺，十二名秤童围着她转圈，嘴里念着古老的咒文。
"你以为她是英雄？"她的声音像刮过碎瓷的指甲，"她只是打破平衡的疯子！"
她抬手一撒，漫天飘起灰白色的灰烬。
贾凤的呼吸骤然一滞——那是她被焚时的骨灰余烬，当年人间的刽子手将她的尸骨烧成灰，扬在护城河上，如今竟被乌檀夫人收了去。
"今天，我就用她的灰，压死你的秤！"
话音未落，阴市的天突然暗了。
贾凤抬头，见头顶浮着团巨大的阴影，像有无形的巨秤正在成型，秤砣坠着她的骨灰，要将整座阴市重新称量、裁决。
衡微的火焰突然暴涨三尺，化作赤红火盾护住秤身。
它的声音不再脆生生，而是带着裂帛般的嘶哑："我们......不再沉默！"
阴市的风裹着纸钱灰掠过公秤台，秤盘上的"公正可验"西字被吹得忽明忽暗。
贾凤握紧判笔，望着天空中对峙的阴影与火光，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比千年前在人间验尸时更响。
这一夜，阴市上空风云翻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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