肚子里那声响亮的“咕噜”如同战鼓，敲碎了屋内短暂的沉寂，也敲得叶启章脸颊微微发烫。
母亲赵燕最先反应过来，慌忙用袖子抹去脸上的泪痕，强扯出一个笑容：“瞧我，光顾着…饿了吧？娘这就去想法子…”
她说着“想法子”，目光却在空荡荡的屋里徒劳地扫视，最终落在了墙角那个半人高的米缸上。她走过去，掀开盖子，拿着空瓢在里面刮了又刮，也只刮出缸底一层薄薄的、混合着碎米的粉尘。那点东西，连塞牙缝都不够。
叶启章的心跟着那刮擦声一点点下沉。这就是这个家的真实处境，比记忆碎片中的感知更加刺骨。
“娘，别刮了。”他出声阻止，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我出去走走，看看能不能寻些吃食回来。”
赵燕猛地回头，脸上写满担忧：“章儿，你才刚醒，身子虚得很！外面日头毒，再说…再说…”再说又能去哪里寻呢？现在大家伙都不好过，后面的话她没说出口，但眼神里全是绝望。
“哥，我跟你去！”蹲在门槛边的叶启炎突然站了起来，他比叶启章略矮一些，脸庞黝黑，显然是经常下地干活的缘故，家里能供起一个读书的就不得了了，经常是节衣缩食，能考中秀才也是乡里的名人，要不是父亲贩卖山货遇袭而死，家里还是过得下去的，还记得父亲抬回来就抓着他的手想说却说不出来，就咽气了。看到弟弟眼神里有一股少年人的倔强和狠劲，“我知道哪块地里的野菜还没被挖光！”
“我也去！”妹妹叶英也怯生生地靠近，小手紧张地揪着衣角，声音细若蚊蚋，“我…我眼神好，认得荠菜和马齿苋。”
看着弟妹眼中那一点微弱的、因他的醒来而重新燃起的希冀，叶启章心中一酸，随即涌起一股暖流。这不是他一个人的战斗。
“好。”他点点头，“启炎，英子，我们一起去。娘，您在家歇着，照看好屋子。”
他刻意用了“照看屋子”这个词，维护着母亲那早己摇摇欲坠的尊严。
赵燕张了张嘴，最终只是红着眼圈点了点头，细细叮嘱：“…别走远，莫要与人争执，尤其是…莫要再近水边了。”
“晓得了，娘。”
兄弟三人出了院门。所谓的院门，也不过是几根歪斜木棍扎成的篱笆，一推就晃悠。
五月的日头己经有些毒辣，晒得土路发白。文庄不大，几十户人家聚居，大多是土坯茅草屋，间或有几间条件好些的青砖瓦房，远远就能瞧见，那是里长、族老家或是如原主舅舅那般的富户。
叶启章深吸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牲畜粪便和草木灰混合的气息。他根据记忆，率先朝着村西头的一户人家走去。那是邻居隋远超的家，记忆中隋家虽然也不宽裕，但隋远超为人憨厚，与原主父亲生前有些交情。
隋家院子稍整齐些，一个皮肤黝黑的半大小子（隋明林）正在院里劈柴，见到他们过来，愣了一下，朝屋里喊：“爹，启章哥来了。”
隋远超搓着手从屋里出来，看到叶启章，脸上露出关切又夹杂着为难的神色：“启章？你大好了？听说你前日落水，可吓人了。”
“远超叔，劳您挂心，好多了。”叶启章拱手行了个礼，开门见山，声音却难免有些干涩，“实不相瞒，家中…断炊了。想向叔暂借半升糙米，度过眼前难关，日后定当奉还。”
隋远超脸上的皱纹更深了，他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启章侄子，不是叔不肯借…唉，今年田里收成本就不好，家里几张嘴巴等着喂，你婶子又刚生了娃，奶水不足，也得熬米汤吊着…实在是…”
他返身回屋，片刻后出来，手里抓着一个小布口袋，不由分说塞到叶启章手里，里面是浅浅一层杂粮，掺着麸皮，最多只有一两把。
“就这么点，别嫌少，先应应急。”隋远超语气带着歉疚，“实在是拿不出更多了。”
叶启章握着那点硌手的粮食，心中了然。这不是推诿，隋家眼底也确实没什么余粮。他郑重道谢：“远超叔雪中送炭，启章铭记在心。”
离开隋家，叶启炎和叶英眼巴巴地看着他手里那小袋杂粮，咽了咽口水。
叶启章默默将袋子收起，心里沉甸甸的。他脚步不停，又转向另一家。这是张大柱家，院墙塌了半截也没修，一个拖着鼻涕的小男孩（张铁蛋）正光着屁股在玩泥巴，屋里隐约传来小女孩（张菊花）的哭声和张妻不耐烦的呵斥。
张大柱正在院角整理农具，见到叶启章，脸色有些尴尬。听完来意，他搓着粗糙的大手，吭哧了半天，才低声道：“启章秀才…俺家的情况你也瞧见了，娃多嘴多，开春借的粮种还没还上…实在是…唉…”
最终，张妻从屋里出来，板着脸，量了半碗带着霉味的糙米倒入叶启章伸出的衣襟里，嘟囔着：“秀才公也难抵饿肚皮哩…俺家这点，还是从牙缝里省出来的…”
话不好听，但米是实的。叶启章再次道谢。
连着走了两家，收获微乎其微。叶启章彻底明白了，在这个普遍贫困的村子里，借粮之路几乎堵死。谁家也没有多余的粮食来接济别人，能拿出这么一点，己是看在乡邻情分和原主秀才功名的薄面上了。
他正准备带着弟妹往村外走，去试试挖野菜，迎面却撞上了一行人。
正是二叔叶时民家的儿子叶启柱，他身后还跟着三叔家的叶启田，两人嘴里叼着草根，吊儿郎当的模样，看见叶启章三人，尤其是他们手里那点寒酸的粮食，顿时露出了讥讽的笑容。
“哟，这不是启章秀才公吗？”叶启柱阴阳怪气地开口，故意提高了嗓门，“咋啦？这是刚从哪儿讨饭回来？收获不小啊！”
叶启田在一旁嗤笑附和：“柱哥，你这话说的，秀才公的事，能叫讨饭吗？那叫‘君子固穷’，对吧，启章哥？”
叶启炎气得脸色发红，想要上前理论，被叶启章一把拉住。
叶启章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两个堂兄弟，记忆里，原主没少受他们的奚落和欺负。他懒得与这两人做口舌之争，只想绕开他们。
叶启柱却故意挡住去路，凑近了些，压低声音恶意满满地说：“怎么？舅舅家没借到粮，还掉河里喝了个饱，没淹死你，倒把脸皮喝厚了？满村子乞讨，真是把我们老叶家的脸都丢尽了！”
“你！”叶启炎忍不住怒吼。
叶启章眼神一冷，猛地抬眼看向叶启柱。那目光锐利如刀，带着一种叶启柱从未见过的冰冷和压迫感，竟让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好狗不挡道。”叶启章的声音不高，却清晰无比，“叶启柱，我家再不济，也没吃你家一粒米。再满嘴喷粪，休怪我不顾念堂兄弟情分。”
他不再看那两人僵住的脸色，一手拉着叶启炎，一手护着叶英，径首从他们中间穿了过去。
走出老远，还能听到叶启柱气急败坏的骂声：“…呸！穷酸秀才！横什么横！看你能得意几天…”
叶英吓得小脸发白，叶启炎则犹自愤愤不平：“哥，他们太欺负人了！”
叶启章拍了拍弟弟的肩膀，目光望向村外那片广阔的田野和山峦，语气平静却坚定：“拳头不硬，骂得再响也没用。走吧，天大地大，吃饱肚子最大。靠自个儿双手挣来的，才硬气。”
他握紧了手中那点微不足道的粮食，心中那股破局的欲望愈发强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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