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墙加高的工程才进行到一半，碎瓷片刚刚收集来还未嵌上，叶家小院白日里依旧门户敞开，透着一种努力向荣却又难掩脆弱的忙碌。
叶启章正与叶启炎在棚下试验调整着冰糖结晶的环境，叶英在一旁仔细记录着每次微调后的变化，赵氏则在灶房忙着准备工人们的午饭。空气中弥漫着甜香与一丝焦灼——那是不断尝试不可避免的代价。
突然，一阵略显嘈杂的脚步声和莫名的威压感打破了院中的专注。
叶启章抬起头，只见院门口来了三个公人。为首一人约莫西十岁年纪，身着皂隶服色，腰挂铁尺，面色倨傲，眼神带着惯有的审视与不耐烦。他身后跟着两个年轻的帮役，亦是趾高气扬。
叶启章心下微微一沉，放下手中的工具，拍了拍身上的灰烬，迎上前去。他认得那为首之人，是县衙户房下专司催科的小吏，姓钱，人称钱科子，最是难缠。
“敢问钱爷大驾光临寒舍，有何指教？”叶启章拱手行礼，保持着秀才应有的礼节，语气不卑不亢。
钱科子三角眼上下扫了叶启章一眼，又掠过院内正在忙碌的景象和那飘着甜味的工棚，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拖长了腔调：“叶秀才——是吧？听说你这儿……近来很是兴旺啊？”
“不敢当，只是家人勉力劳作，糊口而己。”叶启章谨慎应答。
“糊口？”钱科子嗤笑一声，从怀里摸出一本泛黄的册簿和一卷纸条，抖开来，“糊口能弄出这般动静？又是捕鱼，又是制糖，这十里八乡可都传遍了。叶秀才，你是读书人，当知朝廷法度，皇粮国税，可是天字第一号的要紧事。”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盯住叶启章：“今岁，你们家该纳的‘糖税’、‘鱼税’，还有丁口杂捐、剿饷平饷，林林总总，共计——”他故意停顿，看了一眼纸条，报出一个数字，“白银三十两！限期六日，足额缴纳至县衙户房！”
这个数字如同一声闷雷，骤然炸响在小院上空。
刚刚闻声从灶房出来的赵氏，手里的锅铲“哐当”一声掉在地上，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三十两银子！这几乎是她过去半辈子都没见过的巨款！这可是普通农户两年的开销啊！
叶英和叶启炎也围了过来，脸上血色褪尽，眼中充满了惊惧。他们最近确实赚了些钱，但大部分都投入了再生产、支付工钱、购买原料，手头现有的现银连同之前融资剩下的，满打满算也不过十几两，哪里去凑这三十两？更何况还有即将要支付的甘蔗定金和工钱！
“三……三十两？”赵氏声音发颤，几乎站不稳，“钱爷，是不是弄错了？我们去岁……去岁所有税赋加起来，也不过三两银子啊……”
“弄错？”钱科子把眼一瞪，册簿拍得啪啪响，“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去岁是去岁，今岁是今岁！叶秀才既行了这工商之事，自然按工商之例课税！这糖税、鱼税，皆是例有所载！还有，如今时局艰难，朝廷加派饷银，人人有份，尔等既有了进项，更该多出力才是！岂能与往日破落户时等同？”
他语速极快，一套官腔打得滴水不漏，根本不容质疑。
“钱爷，”叶启章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眉头紧锁，“即便按制课税，这三十两也未免太过……可否容学生查看一下税目细则？”
“细则？”钱科子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嘲讽道，“叶秀才，这课税之事，自有官府章程，岂是你能随意查看的？我等依命行事，只问结果！六日，就六日！到时若交不齐……”
他冷笑一声，目光扫过院中的毛驴、工棚、熬糖的家伙事，最后落到叶家几人惊惶的脸上，威胁之意溢于言表：“可就别怪我等依法办事，查封产业，变卖抵税！若是还不够……哼，《大明律》里可还有‘役身折酬’的条款！叶秀才你是读书人，想必是知道的！”
“役身折酬”西字，如同冰锥刺入众人心中。那意味着若无力完税，男丁可能被拉去服官役抵债，甚至女子也可能被牵连！
叶启炎气得拳头紧握，脖子上青筋暴起，却被叶启章用眼神死死按住。叶英扶住摇摇欲坠的母亲，小手冰凉。
叶启章的心不断下沉。他深知，这绝非简单的按章征税，其中必然有看人下菜碟、刻意刁难甚至勒索的成分。但他此刻没有任何凭据与官方抗衡。
“钱爷的意思，学生明白了。”叶启章的声音变得有些干涩，他努力维持着镇定，“六日内，定然给钱爷一个交代。”
钱科子见镇住了场面，这才略显得意地哼了一声：“识时务最好！六日后，我再来收钱。走！”说罢，一挥手，带着两个帮役扬长而去，留下叶家一院子的死寂和沉重得令人窒息的压力。
院外，隐约传来几个被惊动的邻居的窃窃私语声。
风雨，到底还是来了，而且来得如此迅猛酷烈，首指他们刚刚积累起的那一点点微薄根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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