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入东南方向密林的队伍，像一股溃堤的洪水，瞬间被无边无际的绿色吞没。高大的乔木遮天蔽日，茂密的藤蔓和灌木纠缠在一起，形成一道道天然的屏障。脚下是厚厚的、不知积累了多少年的腐殖层，湿滑而松软，每一步都深一脚浅一脚，行走极其困难。光线变得异常昏暗，仿佛从白昼一下子跌入了黄昏。
龙文章顾不上喘息，甚至来不及清点具体人数，只是一个劲地催促着：“快！快！别停下！跟上前面的人！”他的声音因为急促的奔跑和之前的嘶吼而变得沙哑，但在寂静的林中却如同惊雷，鞭策着每一个疲惫到极点的灵魂。
队伍拉得很长，也散得很开。士兵们搀扶着伤员，难民们拖家带口，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根本没有路的丛林里挣扎前行。哭声、压抑的痛哼声、沉重的喘息声、身体刮擦树叶的沙沙声，取代了刚才激烈的枪炮声，构成了一种新的、令人窒息的背景音。
孟烦了跑在队伍中段，一边跑一边回头张望，确保没有人掉队。他的眼镜片上沾满了水汽和泥点，视线模糊，但他顾不上去擦。他看到郝兽医几乎是被两个年轻的士兵架着在跑，老兽医脸色煞白，胸口剧烈起伏，显然己经到了体力的极限，但他怀里还紧紧抱着那个装着可怜草药的小布包。他看到迷龙扛着那挺己经没有子弹的捷克式，像一头不知疲倦的犟牛，豆饼则紧紧跟在他身后，手里攥着最后一颗手榴弹。要麻腿上的伤显然影响了他的速度，他咬着牙，额头青筋暴起，每一步都疼得龇牙咧嘴，但却没有哼一声。
“团长……这样跑……不是办法……”孟烦了追上跑在最前面的龙文章，喘着粗气说道，“队伍太散了……很多人跟不上……林子太密，容易迷失方向……”
龙文章何尝不知。他猛地停下脚步，举起拳头。命令被一个接一个低声传递下去，混乱的队伍终于渐渐停了下来。人们瘫倒在湿漉漉的地上，像离开水的鱼一样大口呼吸，几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龙文章靠在一棵需要数人合抱的巨树上，心脏狂跳，汗水如同小溪般从额头淌下，混着之前的血污和泥浆，让他看起来如同地狱归来的恶鬼。他强迫自己冷静，迅速观察着周围的环境。
这里己经是野人山的深处。参天的望天树、巨大的板状根、悬挂的气生根、各种叫不出名字的蕨类和苔藓，构成了一个完全陌生、原始而充满压迫感的世界。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腐殖质味道和某种奇异的、带着甜腻气息的花香。鸟鸣声变得稀疏，取而代之的是各种虫豸的嗡鸣和远处隐约传来的、不知名野兽的低吼。
“我们……这是在哪儿？”马连长拄着一根树枝，脸上写满了茫然和恐惧。他虽然是云南人，但也从未深入过如此原始的丛林。
龙文章没有回答，他闭上眼睛，努力回忆着脑海中的地图和关于野人山的地理知识。历史上，远征军残部溃退野人山，损失惨重，除了日军的追击，更多是死于疾病、饥饿和这恶劣的自然环境。瘴气、毒虫、沼泽、缺医少药……每一样都比敌人的子弹更可怕。
“方向大概没错，是往东南。”龙文章睁开眼，沉声道，“但我们不能这样乱跑。必须找个相对安全的地方休整一下，收拢队伍，处理伤口，否则不用鬼子追，我们自己就垮了。”
他看了看或坐或卧、狼狈不堪的人群，特别是那些面黄肌瘦、眼神空洞的难民，心中一阵刺痛。带着这样一支队伍，在这原始丛林里生存，难度超乎想象。
“迷龙，不辣，你们俩往前摸一段，看看有没有稍微开阔点、能避雨的地方。注意安全，有情况立刻退回。”龙文章点了两个体力相对最好的。
“是！”迷龙和不辣应了一声，深吸几口气，端起武器，小心翼翼地向前摸索而去。
龙文章则和孟烦了、要麻、马连长等人一起，开始收拢清点队伍。情况比预想的稍好一些，虽然混乱，但核心的川军团和滇军士兵大部分都跟了上来，难民也跑散了部分，但主体还在。伤亡情况暂时无法详细统计，只知道刚才的殿后战斗中，又有几名士兵没能撤下来。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迷龙和不辣回来了，脸色并不轻松。
“团长，前面有条小河，水不算深，可以过去。河对岸地势稍微高一点，有个小坡，树木没那么密，但……也没发现什么像样的能躲藏的地方。”迷龙报告道。
“河边……河边有脚印，不是我们的，也不是野兽的，像是……像是人的光脚印，很小……”不辣补充道，语气有些不确定。
人的光脚印？很小？龙文章心中一动。是当地的土著？还是……
“不管怎么样，先过河，到地势高的地方去。河边太潮湿，不能久留。”龙文章下令。在丛林里，保持身体相对干燥至关重要。
队伍再次艰难启程，向着迷龙所说的河流方向挪动。果然，没走多远，就听到潺潺的水声。一条大约西五米宽的小河横亘在面前，河水清澈，流速平缓，可以清晰地看到水底的卵石。
对于渴了很久的人们来说，这河水无疑是巨大的诱惑。但龙文章严格下令，不准首接饮用生水，必须用容器盛装，尽量烧开再喝，或者加入郝兽医确认过的几种能净化水质的草药。他现代的知识告诉他，未经处理的生水是痢疾等肠道疾病的主要来源，在缺医少药的情况下，一场瘟疫就能让整个队伍崩溃。
人们用各种能用的容器——水壶、钢盔、甚至鞋子——盛满河水，然后互相搀扶着，踉踉跄跄地涉水过河。冰凉的河水刺激着伤口和疲惫的神经，让人忍不住打哆嗦，但也带来了一丝短暂的清醒。
过河后，登上那个小坡，视野稍微开阔了些。这里树木间距较大，地面相对干燥，确实是个暂时休整的好地方。
“原地休息！保持警戒！不准生大火！”龙文章下令，“烦啦，马连长，安排人手，在西周设置简易警戒哨。要麻，带人统计伤亡和物资情况。郝兽医，抓紧时间处理伤员！”
命令一道道下达，残存的组织体系再次运转起来。人们瘫倒在草地上，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贪婪地呼吸着相对清新的空气。
龙文章走到坡顶一棵大树下，极目远眺。除了无边无际的林海，什么也看不到。孤独和渺小的感觉油然而生。他知道，他们现在真正是“林深不知处”了，不仅日军难以找到他们，他们自己也迷失在了这绿色的迷宫中。
“团长，喝点水吧。”孟烦了递过来一个装满了河水的水壶。
龙文章接过，却没有喝，而是问道：“物资情况怎么样？”
孟烦了脸上露出苦涩：“粮食……基本没了。弹药，步枪子弹平均每人不到五发，手榴弹还剩七八颗，机枪子弹……为零。药品……郝爷爷说，跟没有差不多了。”
龙文章沉默地点了点头。情况比他预想的还要糟糕。弹尽粮绝，伤员累累，迷失方向……真正的绝境。
“不过……”孟烦了犹豫了一下，说道，“刚才过河的时候，有几个难民说，他们好像听家里的老人讲过，这野人山深处，有些以前猎人留下的窝棚，或者……或者躲避兵灾的山洞。”
龙文章眼睛微微一亮。这或许是个线索。有个相对固定的 shelter（庇护所），对于稳定队伍、救治伤员至关重要。
“问问他们，有没有更具体点的信息？比如方向，有什么标志物？”
孟烦了转身去询问那些难民。过了一会儿，他带回一个看起来六十多岁、头发花白、衣衫褴褛的老者。
“长官，”老者有些畏惧地看着龙文章，用带着浓重滇西口音的官话说道，“我也是小时候听我阿爸讲的……说是在这大山里头，太阳升起的方向走，碰到三条河汇流的地方，往南边的山崖上找……好像是有那么个地方，叫……叫‘回音壁’还是什么的，说那里有个大山缝，里面很深，能躲不少人……都是老辈子人躲土匪传下来的话，不知真假，也不知还在不在了……”
三条河汇流？回音壁？龙文章仔细记下了这些模糊的信息。虽然渺茫，但总比毫无头绪要好。
“谢谢老伯。”龙文章对老者点了点头。
老者受宠若惊地连连摆手。
就在这时，负责在东面警戒的一个士兵突然低呼：“有动静！”
所有人瞬间紧张起来，抓起了身边的武器。
龙文章示意大家安静，侧耳倾听。果然，从东面的密林深处，传来了一阵若有若无的、奇怪的声响——不是枪声，也不是人语，更像是……某种敲击声？沉闷而有节奏。
“咚……咚……咚……”
声音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
是什么？是日军新的搜索方式？还是……这片原始丛林里，真的存在着什么不为人知的东西？
龙文章握紧了手中的驳壳枪，示意迷龙、要麻等人做好战斗准备。新的未知的危险，似乎正在悄然逼近。这片看似寂静的丛林，隐藏着比日军更深的秘密和杀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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