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江市的名字像一枚投入死水的石子，在陆铮心里漾开圈圈涟漪。但涟漪之下，是更深的疑虑和紧迫感。跨市调查需要周详准备，更需要强有力的理由去说服上级。他埋首于报告，试图将技术队的发现、物证、赵军的异常死亡（被谨慎地描述为“突发性未知原因猝死”）编织成一个至少表面合乎逻辑的链条，指向清江的方向。
这个过程耗费心神。他需要刻意忽略那些无法解释的环节，比如骨哨的确切作用，比如陶盆里血液和灰烬的完整成分，比如赵军死亡的真正诱因。他的笔尖在纸上划过，写下一个个严谨却又残缺的句子，胃里像塞了一把冰冷的碎石。
接近中午时，他才从一堆文件中抬起头，颈椎发出僵硬的咯吱声。他想起凌初。告知她清江市的线索后，那边就没了声息。
自从咖啡馆达成那脆弱的合作协议后，陆铮便动用了权限，将她安置在了这处位于老城区的安全屋。这里不属于任何官方记录，是他早年办案时偶然发现并私下预留的备用点，设施简陋但足够隐蔽，能满足最基本的生存需求。这是无奈之举——她仍是通缉令上的人，不可能带回警队，酒店住宿需要身份信息，她的身体状况显然也无法再回那个破旧的出租屋。将她放在眼皮底下这个相对可控的环境里，是当前最现实的选择。他也因此掌握了这里的钥匙和地址。
一种模糊的、不同于职责范畴的念头浮上来——她那种状态，一个人待着会不会出问题？
这个念头让他有些不适。他习惯了对嫌疑人、对线人保持绝对的冷静和距离。但凌初……她似乎无法被简单归类。她是顾问？是潜在的嫌疑人？还是一个……正在被某种超自然力量侵蚀的受害者？
他甩开这些杂乱的想法，拿出手机拨通她的号码。电话响了很久，无人接听。
一种莫名的预感攫住了他。他想起她苍白得透明的脸色，想起她按在小腹上的手，想起她吸入符烟后剧烈的反应和虚脱。失去玉符，多次动用术法——反噬。
他立刻起身，抓起车钥匙，大步走出办公室。他没有叫队员，独自一人开车前往那个位于老式居民楼顶层的临时安置点。
安全屋所在楼栋寂静无人。陆铮用钥匙打开门。
凌初站在门后，一只手撑着门框。她似乎刚从床上爬起来，头发有些凌乱，身上还是那件高领毛衣，但看起来空荡荡的。她的脸色比清晨时分更加难看，那是一种近乎灰败的苍白，嘴唇干燥起皮，眼底下的青黑浓重得像是淤伤。
她没说话，只是看了他一眼，然后松开手，转身慢慢走回屋里，脚步虚浮，仿佛随时会摔倒。
陆铮跟了进去，反手关上门。房间很小，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窗帘拉着，光线昏暗，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清苦的药草味，但压不住另一种更隐晦的、像是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寒意。
凌初走到床边坐下，背微微佝偻着，手臂环抱住自己，似乎很冷。她垂着眼，呼吸又轻又浅。
“怎么不接电话？”陆铮问，声音不自觉地放低了些。
凌初摇了摇头，没解释。她抬起一只手，想去拿放在床头柜上的水杯，手指却抖得厉害，碰到杯壁，发出轻微的磕碰声，水晃了出来。
陆铮下意识上前一步，替她拿起了杯子，递到她面前。
凌初顿了一下，才慢慢接过杯子，指尖不可避免地碰到了他的手指。那触感冰得吓人，像碰到一块没有生命的寒玉。
她小口地喝着水，吞咽的动作显得有些艰难。
陆铮站在床边，看着她这副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的样子，之前那些关于嫌疑、关于利用的冷静算计，突然有些无法继续。他见过她冷静剖析尸傀和死咒的模样，见过她弹指间让赵军诡异失控的莫测手段，但此刻的她，剥离了那些非人的能力，看起来只是一个正在被巨大痛苦折磨的年轻女人。
“你……”他开口，却发现不知道能问什么。问她是不是反噬？怎么缓解？这些话题完全超出了他的认知范畴和沟通习惯。
凌初放下水杯，手臂重新环抱住自己，身体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她似乎连维持坐首的力气都很勉强。
“清江市……”她忽然低声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那边……水网密布，旧码头、废弃的船厂……或者……靠近医院停尸房、老坟场的地方……容易藏身……”
她断断续续地说着，像是在回忆什么，又像是在凭借某种本能进行推测。每说几个词，都需要微微喘口气。
“这些你不用管。”陆铮打断她，“我会安排人先做前期摸排。你……”他顿了顿，“你需要什么？药？还是……”
凌初缓缓抬起眼，看向他。她的眼神有些涣散，焦距不太稳定，但深处那点冰冷的锐利还在。
“没什么……有用的。”她声音很低，“缺了……镇物……只能硬扛。”
镇物。指的是那块被抢走的玉符。
房间里陷入沉默。只有她压抑着的、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陆铮看着她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单薄的肩膀，看着那节从毛衣领口露出的、白得刺眼的脖颈，一种极其陌生的情绪悄然滋生。不是同情，至少不全是。更像是一种无力的困惑，面对一种他无法理解、更无法对抗的伤害力量时，所产生的本能焦躁。
他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站在这里，对着一个涉嫌封建迷信、被通缉的调查对象，产生这种近乎……无措的感觉。
“吃饭了吗？”他生硬地转换了话题，视线扫过空荡荡的房间，桌上没有任何食物痕迹。
凌初又摇了摇头。
陆铮摸出手机：“想吃什么？我让人送来。”
“不用。”凌初拒绝得很干脆，她试图站起身，却猛地一晃，又跌坐回去，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陆铮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扶住了她的手臂。那手臂隔着一层毛衣，依然能感觉到惊人的纤细和冰冷，以及其下无法控制的细微颤栗。
两人都僵了一下。
凌初猛地抽回手臂，动作幅度不大，却带着明显的抗拒。她的呼吸更急了一些，别开脸，不再看他。
陆铮也收回手，指尖还残留着那股冰冷的触感和细微的颤抖。他沉默地站了几秒，然后转身走到桌边，拿起水壶看了看，里面是空的。
他拿起水壶，走进狭小的卫生间，接了一壶自来水，放在底座上烧上。做这些事的时候，他的动作有些笨拙，与平日里雷厉风行的刑警队长形象格格不入。
水烧开的呜呜声打破了房间里的寂静。
陆铮倒了一杯热水，放在床头柜上，推到凌初触手可及的地方。
“热水。”他干巴巴地说了一句。
凌初没有回头，也没有动。
陆铮不再说什么。他在房间里站了一会儿，看着那个蜷缩着的、被无形痛苦包裹的背影，最终只是沉声道：“有清江市进一步的消息，我会通知你。你自己……撑住。”
说完，他转身离开了安全屋，轻轻带上了门。
走下老旧的楼梯，回到阳光下，城市喧嚣扑面而来。陆铮却觉得刚才那间昏暗房间里冰冷的寒意和压抑的喘息声，依然缠绕不去。
他坐进车里，没有立刻发动，只是看着方向盘。
那个女人的虚弱，她的痛苦，她的抗拒，以及她在这种状态下依然试图提供线索的冷静……
这一切，和他认知中的那个“江湖骗子”形象，产生了无法调和的割裂。
他深吸一口气，发动了车子。引擎的轰鸣声盖过了心底那丝异样的波澜。
第二十三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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