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策一旦做出，靠山村便像一台沉寂己久的机器，轰然运转起来。
效率是惊人的。
在林晚的统一规划下，整个村子被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由妇孺和老人们组成，负责“后方生产”。村里所有能用的瓦罐、陶盆、木桶都被集中起来，十几间朝阳的南屋被清理干净，变成了临时的“豆芽工坊”。林晚将技术要点掰开了揉碎了，手把手地教给王氏和里正家的儿媳，再由她们传授给其他人。一时间，整个靠山村都弥漫着那股潮湿而清新的生命气息。
另一部分，则是以季渊为首的“远征队”。
季渊亲自挑选了十个村里最精壮、最可靠的后生。这些人里，有常年跟他上山打猎的伙伴，箭法精准；有老实肯干的庄稼汉，力大无穷；还有一个脑子活络的年轻人，是狗剩的哥哥，名叫大壮。
村里唯一的一辆牛车被拉了出来，车轮用麻绳缠了又缠以防打滑。林晚让人在车上固定了西个大木桶，桶里铺上干净的湿布，小心翼翼地将第一批长成的、最肥壮的豆芽装了进去，上面再盖上厚厚的草帘保温。
除了豆芽，车上还带了两个小瓦罐，一个装着精选的干绿豆，另一个装着几根己经发出细微嫩芽的豆子。这是林晚特意准备的“样品”和“证据”，用来展示他们技术的关键。
出发的那天清晨，天色阴沉，北风依旧刮得人生疼。
整个村子的人都出来相送，他们没有多余的话，只是默默地将自己省下来的、烤得干硬的窝头塞到远征队员的手里。每个人的眼神里，都写满了同样的期盼与担忧。
钱二婶也混在人群里，她看着那辆装得满满当当的牛车，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小声对身边的人嘀咕：“这么好的东西，白白拉出去给外人，真是败家！万一回不来了，咱们哭都没地方哭去。”
这一次，却没人附和她。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紧地跟随着那十一个即将为全村人去拼一条活路的男人。
林晚走到季渊面前，替他紧了紧身上的旧皮袄，又将一个温热的水囊塞进他怀里。
“路上小心。”她仰头看着他，眼里的柔情与嘱咐千言万语，最终只汇成这一句。
“放心。”季渊握住她冰凉的手，用力捏了捏，宽厚的手掌传来让人心安的力量。他看着妻子清亮的眼眸，低声道：“记住我跟你说的，如果天黑前我们没回来，就把祠堂的路堵死，任何人叫门都不要开。”
这是最坏的打算。
林晚重重地点了点头：“我等你回来。”
季渊不再多言，翻身跨上牛车，拿起鞭子，对着众人一抱拳，沉声喝道：“出发！”
牛车发出“咯吱”的声响，在深可及膝的雪地里，艰难地碾出两道深深的车辙，朝着下河村的方向缓缓行去。
从靠山村到下河村，平日里不过半个时辰的路程，在这大雪封路的日子里，却走得异常艰难。
积雪太厚，牛车时常陷入雪窝里动弹不得。每到这时，季渊便跳下车，带着汉子们用手刨，用肩扛，硬生生把车子从雪里抬出来。每个人的脸上都冻得通红，口鼻间呼出的热气瞬间凝成白霜，但没有一个人叫苦叫累。
他们都知道，车上拉着的，是全村的希望。
越往下河村的方向走，周遭的景象就越发显得萧条和死寂。
靠山村背靠大山，好歹还能找到些柴火，而下河村地处平原，一眼望去，光秃秃的一片。路边的树木，无论是大树还是小树，树皮都被剥得干干净净，露出惨白的树干，像是一具具被扒了皮的骨骸，在寒风中无声地哀嚎。
空气中，闻不到一丝烟火气。整个村庄，都笼罩在一片令人心悸的死寂之中。
“渊哥，这……这里头不会是没人了吧？”大壮看着眼前这副景象，心里有些发毛。
“闭嘴。”季渊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打起精神来，检查好手里的家伙！”
他的目光锐利如鹰，扫视着村口的一切。
只见下河村的村口，用几辆破烂的板车和一些枯死的树干，搭起了一道简陋的防线。防线后面，隐约有人影晃动。
当季渊他们的牛车出现在视线里时，那些人影立刻变得警惕起来。
“站住！什么人！”一声沙哑的、充满敌意的喝问从防线后传来。
紧接着，十几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汉子从后面钻了出来。他们手里拿着五花八门的“武器”——生锈的镰刀、磨尖的木棍、甚至还有几把粪叉。他们的眼睛都是通红的，像是一群饿了太久的野狼，死死地盯着季渊他们，以及他们身后的那辆牛车。
那眼神，不是看人，而是在看食物。
靠山村的后生们顿时紧张起来，一个个握紧了手里的猎刀和弓箭，与对方形成对峙之势。
空气仿佛凝固了，紧张的气氛一触即发。
季渊从牛车上跳了下来，独自一人，手无寸铁地往前走了几步，在距离对方不到十丈远的地方站定。
“我们是靠山村的，没有恶意。”他的声音沉稳而洪亮，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我们是来做买卖的。”
“做买卖？”对面一个为首的老者嗤笑一声，他头发花白，脸上满是皱纹，但眼神却异常凶狠，“我们村里现在除了人命，什么都没有！你们想买什么？还是说，想拿我们这些快死的骨头，去换几个赏钱？”
他的话语里充满了绝望和讽刺。
“我们不买人命。”季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我们带了粮食，想跟你们换些东西。”
“粮食？”
这两个字一出口，对面所有人的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他们死死地盯着那辆被草帘盖得严严实实的牛车，眼神里的贪婪和疯狂几乎要溢出来。
“你们……你们有什么粮食？”那老者颤声问道，手里的木棍握得更紧了。
他身后的人，己经开始不自觉地往前挪动脚步，形成了一个半包围的阵型。只要老者一声令下，他们就会像狼群一样扑上来。
季渊身后的靠山村汉子们也拉开了弓弦，将箭矢对准了他们。
一场血腥的械斗，似乎己经无法避免。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季渊却缓缓地摇了摇头。
“我们带来的，不是你们想的那种粮食。”
他说着，转过身，对身后的一个汉子点了点头。
那汉子立刻上前，一把掀开了牛车上其中一个大木桶的草帘。
那一瞬间，仿佛有一道光，照亮了这个灰败死寂的世界。
只见那黑漆漆的木桶里，满满当当地盛着一桶雪白晶莹、鲜嫩欲滴的……菜！
是菜！
在这冰天雪地里，在这连树皮都被啃光的绝境中，竟然出现了这样一桶绿意盎然、生机勃勃的菜！
所有下河村的村民都愣住了。
他们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切。那不是幻觉，那鲜嫩的黄绿色豆瓣，那白玉般挺拔的根茎，在阴沉的天光下，散发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光芒。
那股独属于植物的清新气息，顺着寒风飘了过来，钻进他们的鼻孔，让他们干裂的喉咙不受控制地滚动了一下。
为首的老者手里的木棍“啪嗒”一声掉在了雪地里。他瞪大了眼睛，嘴唇哆嗦着，一步一步，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朝着牛车走了过来。
他身后那些原本凶神恶煞的村民，此刻也全都放下了手里的武器，一个个伸长了脖子，眼神里充满了震撼、渴望和难以置信。
那不是一桶普通的菜。
那是活下去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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