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不知何时响了起来，敲打着玻璃窗，带来一种沉闷而压抑的节奏。房间里，那张突如其来的纸条像一块冰，冻结了空气。
李妄的手指还捏着那张单薄的纸片，指尖能感受到纸张冰冷的纹理。上面的字句如同淬毒的针，刺入他的脑海。
“丰”字号未离港？军火己转移？
那他们昨夜在码头的生死搏杀、冰冷的江水、险些葬身鱼腹的经历，全都成了笑话？一场精心策划的、演给他们看的戏？目的就是为了让他们相信军火己经运走，从而放弃追查？
而“小心身边的影子”……这句话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缠绕上他的心脏。影子……刘秉诚？戴维斯？还是……他甚至不敢再深想下去。
他的目光猛地射向苏芩芩。她依旧保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右手死死攥着左腕的红绳，脸色苍白得像窗外被雨水打湿的纸，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一种他无法完全解读的、深切的……动摇？
“这消息……”李妄的声音因为紧绷而显得有些沙哑，“你怎么看？”
苏芩芩像是被他的声音惊醒，猛地回过神。她松开攥着红绳的手，指尖微微颤抖，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翻涌的心绪，但声音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难以置信。但如果……如果是真的……”她抬起头，看向李妄，眼底深处那丝恐惧被一种更锐利的东西取代，“那说明我们从一开始就被人牵着鼻子走。苏慕白和戴维斯，比我们想的更狡猾。”
她避开了“影子”的问题，将焦点引回了苏慕白和戴维斯身上。
李妄盯着她，没有错过她任何一丝细微的反应。他知道她在回避，但这纸条带来的信息太过震撼，他暂时无法深究。
“必须确认‘丰’字号的情况。”李妄将纸条揉成一团，紧紧攥在手心，仿佛要捏碎这个令人不安的消息，“还有军火的去向。”
“怎么确认？”苏芩芩问，“码头现在肯定是龙潭虎穴，赵世忠的人恐怕正张网以待。”
李妄走到窗边，撩开窗帘一角。雨幕中的城市一片模糊，路灯的光晕在雨水中化开，更添几分迷离和阴森。
“码头不能去，但有一个地方，或许能告诉我们真相。”李妄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冰冷的决心。
“哪里？”
“殡仪馆。”李妄吐出三个字，眼神在雨夜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幽深，“公共租界西区，那家由工部局秘密控股的殡仪馆。他们的焚尸炉，除了处理无名尸，偶尔……也处理一些‘特殊’垃圾。”
苏芩芩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胃里一阵翻涌！工部局秘密控股的殡仪馆……处理“特殊”垃圾……这所谓的“垃圾”，恐怕就是指那些不能见光的罪证，比如——昨夜码头枪战可能留下的尸体！如果“丰”字号真的没走，军火真的被转移，那码头发生的枪战就值得深究！赵世忠的人不可能放任自己人的尸体留在现场等着巡捕房验尸调查，最快捷隐秘的处理方式……
就是通过这条肮脏的渠道，送进焚尸炉，烧得一干二净！
“你怀疑……昨夜码头上死的，不全是铜钱帮的人？”苏芩芩的声音有些发紧。如果对方也死了人，并且急于销毁，那说明码头一战并非单纯的驱逐或灭口，对方也付出了代价，甚至可能……留下了什么线索？
“去看看就知道了。”李妄放下窗帘，转身拿起搭在椅背上的风衣，“雨夜是最好的掩护。”
半小时后，一辆没有开灯的黑色轿车悄无声息地滑停在租界西区边缘。这里远离市中心的繁华，街道狭窄，路灯昏暗，雨水冲刷着老旧的建筑，显得格外荒凉阴森。
那家挂着“安息殡仪馆”牌子的三层小楼就矗立在一条僻静巷子的尽头，黑洞洞的窗户像盲人的眼睛，毫无生气。只有侧后方一个不起眼的院子里，隐约传来低沉的机器轰鸣声，并排矗立的几根高大烟囱，正冒着淡淡的、在雨水中几乎难以察觉的白烟。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古怪的气味——消毒水、廉价香烛、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的、令人作呕的蛋白质焦糊味。
李妄和苏芩芩穿着深色的雨衣，如同两道融于雨夜的幽灵，从殡仪馆侧墙一处破损的栅栏处悄无声息地潜入。雨水掩盖了他们的脚步声。
院子里停着几辆蒙着帆布的板车，雨水顺着帆布边缘滴落。那低沉的轰鸣声和焦糊味正是从前方一栋单独的水泥平房里传出来的——焚化车间。
车间的铁门虚掩着，里面透出昏黄的光线。隐约能听到里面有人说话的声音。
李妄打了个手势，两人如同狸猫般贴近墙壁，利用堆放在墙角的废弃花圈和杂物作为掩护，靠近那扇虚掩的铁门。
透过门缝，可以看到里面景象。
昏黄的灯光下，两个穿着沾满污渍的橡胶围裙、戴着口罩的工人正一边抱怨着天气和加班，一边将一具用脏污白布包裹着的、形状可疑的“物体”合力推上传送带，送往那个巨大、散发着灼热高温和轰鸣声的金属炉口。
“妈的，今晚这是第几车了？没完没了！”一个工人骂骂咧咧，“都是些什么玩意儿，梆硬，死沉！”
“少废话！赶紧烧完赶紧收工！这鬼地方，真他妈晦气！”另一个工人催促道，似乎不愿多看那些“物体”一眼。
李妄的眼神锐利如鹰。他注意到，那些被送上传送带的“尸体”，包裹的白布缝隙里，隐约透出并非人体肤色的深蓝色布料，甚至……还有金属的反光！而且形状也过于僵硬统一，不像自然死亡的尸体。
是军装！是制式武器箱的金属包角！
他们烧的根本不是尸体！是昨夜码头可能遗落的、来不及彻底清理的军火包装物或者对方死伤者的衣物装备！他们在毁灭一切可能指向“丰”字号和那批军火的物证！
“丰”字号果然没有离开！军火真的被转移了！昨夜码头的一切，从枪战到他们跳江，都是一场戏！一场为了掩盖真正目的而演的大戏！
就在李妄心中惊涛骇浪之际，车间里那个抱怨的工人似乎为了省力，用力将一包“物体”踹上传送带！
哐当！
一声金属撞击的脆响！从那包“物体”里，竟然滑落出一个小巧的、黑黢黢的金属物件，掉落在沾满油污的水泥地上，滚了几圈，停在灯光下。
那是一个……扭曲变形的黄铜弹壳，但型号奇特，绝非巡捕房或者普通帮派常用的规格。
更重要的是，弹壳尾部，似乎用极细的刻刀，刻着一个模糊的标记！
李妄的瞳孔骤然收缩！那个标记——即使扭曲了，他也能认出——是一段被刻意拉首、抽象化的红色丝线，首尾两端打着极其精细复杂的结！
和他在刘秉诚抽屉内侧看到的那个红色油墨标记，几乎一模一样！只是这个是刻上去的！
“红线”的标记？！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出现在本该装着军火残骸或敌方装备的包裹里？！
这意味着什么？昨夜在码头上伏击他们的，除了赵世忠的铜钱帮，还有“红线”的人？！或者……铜钱帮里本身就有“红线”的人？！
“妈的！什么东西掉了？”车间里的工人嘟囔着，弯腰想去捡那个弹壳。
就在此时——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猛地从焚化炉内部炸开！
巨大的冲击力将沉重的炉门都震得变形裂开！灼热的气浪夹杂着未燃尽的碎屑和火星猛地喷涌而出！
“啊——！”
两个工人发出凄厉的惨叫，被气浪狠狠掀飞出去，重重撞在后面的墙上，生死不知！
车间里的灯光疯狂闪烁了几下，骤然熄灭！只有焚化炉裂开的缝隙里透出暗红色的、不祥的光芒，映照着漫天飞舞的灰尘和碎屑，以及空气中骤然弥漫开的、更加浓烈刺鼻的焦臭味和……硝烟味！
爆炸？！
李妄猛地将苏芩芩扑倒在地，用自己的身体护住她！无数碎屑和火星噼里啪啦地打在他的雨衣上！
爆炸来得极其突然，威力巨大，但似乎又很快被焚化炉本身的结构限制住了大部分。
车间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雨水从破口处落下的滴答声，和炉膛里残余物燃烧的噼啪声。
李妄抬起头，脸上沾满了灰烬，眼神震惊而骇然。他看向那片狼藉的车间，看向那个掉落在污水中、己经半融化的奇特弹壳……
这不是意外！
是灭口！是彻底的毁灭！
有人知道他们会来查，或者只是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在“垃圾”里混入了爆炸物，一旦经过高温焚烧就会引爆，将一切痕迹彻底抹去！连同那两个可能看到什么的工人一起！
好狠的手段！好精准的算计！
苏芩芩也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她看着眼前如同地狱般的景象，看着那仍在冒烟的焚化炉裂口，脸色苍白如纸。她显然也看到了那个弹壳，看到了那个熟悉的标记。
她的嘴唇微微颤抖，似乎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那双总是藏着算计和风情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巨大的震惊和一种……深切的、仿佛信仰崩塌般的恐惧与茫然。
雨，还在下。
冰冷地冲刷着这人间炼狱，却洗不净这浓重的血腥、焦臭和弥漫在空气中的、令人胆寒的阴谋气息。
红线……
这一次，它不再只是一个神秘的符号。
它带着硝烟与死亡，以一种最残酷的方式，露出了狰狞的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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