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尸炉爆炸的硝烟和焦臭仿佛还黏在鼻腔里，混合着雨水的冰冷，渗入骨髓。李妄和苏芩芩逃离那片人间炼狱，如同两只被烫伤的野猫，在雨夜的巷道间仓皇穿行，最终再次躲回那间弥漫着陌生女人香水味的公寓。
惊魂未定。
两人瘫坐在沙发上，谁都没有先开口。雨水顺着头发和衣角滴落，在地板上积起一小滩水渍。窗外雨声淅沥，更衬得室内死寂无声。
苏芩芩抱着手臂，身体微微发抖，不是因为这身湿衣，而是因为那枚刻着“红线”标记的弹壳，和随之而来的、毁灭一切的爆炸。那个标记，她认得，远比李妄所知的更加深刻。它不仅仅是一个符号，更是一段镌刻在她过往岁月里的、冰冷而残酷的烙印。恐惧和一种被背叛的刺痛感攫住了她，让她第一次在李妄面前流露出近乎脆弱的茫然。
李妄则沉浸在巨大的疑虑和重新审视之中。刘秉诚抽屉里的标记，焚尸炉爆炸现场出现的标记……“红线”像一个无处不在的幽灵，缠绕在军火案、苏慕白、甚至他身边这个谜一样的女人周围。它究竟是敌是友？是第三方势力，还是早己渗透进各方内部的无形之网？
他需要答案。而答案，或许不在眼前的迷雾里，而在过去的尘埃中。
“我们不能被动等下去了。”李妄率先打破沉默，声音因寒冷和紧绷而沙哑，“刘秉诚的账簿是条线，但太新，太烫手。我们需要更旧的东西，更不引人注意的东西。”
苏芩芩缓缓抬起头，眼神依旧有些空洞：“旧东西？”
“档案。巡捕房堆积如山的旧档案。”李妄的眼神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锐利的光，“特别是那些被标记为‘悬案’、‘证据不足’或‘意外结案’的卷宗。尤其是……和你母亲，或者苏家早期发迹有关的案子。”
他提到了她的母亲。苏芩芩的身体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指尖猛地掐入手心，疼痛让她暂时驱散了那份茫然，眼底重新凝聚起冰冷的光。
“你想从故纸堆里挖出幽灵？”她语气带着嘲讽，却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
“幽灵往往藏在最不起眼的角落里。”李妄站起身，脱掉湿透的外套，“刘秉诚现在肯定像热锅上的蚂蚁，巡捕房的注意力都被焚尸炉的‘意外’爆炸吸引，档案室反而是最松懈的时候。现在是最好时机。”
“现在？”苏芩芩看了一眼窗外依旧漆黑的雨夜。
“就现在。”李妄语气斩钉截铁。
一小时后，雨势稍歇。公共租界中央巡捕房大楼如同一个沉默的巨兽，匍匐在湿漉漉的夜色中。只有零星几个窗口还亮着灯，大部分区域都陷入了沉睡。
李妄没有走正门，而是利用一条只有他知道的、废弃的通风管道，如同幽灵般潜入了大楼内部。苏芩芩跟在他身后，动作同样轻捷无声。她对这里似乎并不陌生，甚至能指出几条更便捷的岔路。
档案室位于大楼副楼的地下二层，空气里常年弥漫着纸张霉变和灰尘的味道。巨大的铁质档案柜如同沉默的墓碑，一排排延伸至黑暗深处，记录着这座城市无数被遗忘的罪恶与秘密。
值班的老档案员早己在角落的桌子后打着瞌睡，鼾声轻微。李妄和苏芩芩如同两道影子，悄无声息地掠过他身边，深入档案架的丛林。
“分头找。”李妄低声道，“时间有限。重点关注十年到十五年前的悬案，特别是涉及商业竞争、意外死亡、以及……和当时工部局或租界高层有关的案子。”
两人各自选择了一个区域，开始快速而无声地翻阅。灰尘在昏暗的灯光下飞舞，纸张翻动的沙沙声是这里唯一的音符。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冰冷的空气和单调的搜寻几乎让人麻木。泛黄的纸页上记录着各式各样的悲剧和阴谋，但大多与他们寻找的无关。
就在李妄几乎要怀疑自己的判断时，他的手指在一份标注为“民国XX年，苏氏百货前任财务总监坠楼案”的薄薄卷宗上停住。案卷标记为“意外失足”，证据寥寥，草草结案。时间点，恰好与苏家一次关键的资本扩张前夕吻合。
他抽出卷宗，快速翻阅。现场照片模糊，笔录简单，结论仓促。但在一份不起眼的证物清单附件里，一行小字引起了他的注意：「死者遗物：钢笔一支（笔帽处有破损），私人账簿一本（严重烧毁，部分残留）」。
私人账簿？烧毁？
李妄的心跳微微加速。他继续向下看，在结案报告的最后，审批人签名栏里，是一个他熟悉的名字——当时还是一个小科员的——戴维斯！而盖章的，是当时工部局的一位实权人物，那位人物后来……成了苏慕白百货公司的重要股东之一。
一条模糊的线似乎隐隐串了起来。
就在这时，另一边突然传来苏芩芩极力压抑的、短促的吸气声。
李妄立刻警觉地望过去。只见苏芩芩站在一排档案架的最深处，背对着他，肩膀微微颤抖，手里紧紧攥着一份泛黄卷宗的一角，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怎么了？”李妄快步走过去。
苏芩芩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只是将手中的卷宗递给他，另一只手却下意识地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嘴，仿佛怕发出什么声音。
李妄接过卷宗。卷宗标签上写着：「民国XX年，法租界霞飞路珠宝失窃案」。这是一起普通的盗窃案？为什么会让她如此失态？
他快速翻开。案卷内容并不复杂，记录了一起入室盗窃案，损失了一些珠宝首饰，并未伤人。事主是一位颇有名望的法国商人的情妇。案发现场照片显示卧室被翻得一片狼藉，梳妆台抽屉被撬开。
看起来毫无特别之处。
李妄疑惑地看向苏芩芩。她依旧低着头，身体微微发抖。
他耐着性子继续向后翻。后面是证物照片和清单。照片是一些被追回的首饰，其中一条钻石项链的特写照片，项链的搭扣设计十分独特，呈新月形。
李妄的目光猛地顿住！这条项链……他见过！就在不久前的华懋饭店，苏慕白拿出来想要送给苏芩芩的那条！一模一样的新月形搭扣！
苏慕白送的项链，竟然是多年前一起盗窃案的赃物？！
他迅速看向证物清单的备注栏，上面有一行小字：「赃物部分追回，己发还事主。事主于案发后一周离沪，据称返回法国。」
事情似乎到这里就结束了。但李妄总觉得哪里不对。如果只是赃物，苏芩芩为何反应如此剧烈？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那张项链的特写照片上，仔细放大查看。忽然，他发现在那张照片的角落，背景虚化的梳妆台上，放着一个翻倒的首饰盒，盒盖内侧，似乎用极淡的墨水写着什么……
不是英文，也不是中文。是几个花体法文字母，看起来像是一个名字的缩写。
而在这个缩写旁边，被人用红色的铅笔，极其细微地、画了一个小小的标记。
那标记——正是一段被刻意拉首、抽象化的红色丝线，首尾两端打着极其精细复杂的结！
“红线”标记！又出现了！出现在一条被盗的、后来被苏慕白拥有的项链案卷里！
李妄猛地抬头看向苏芩芩。
苏芩芩终于缓缓转过身。她脸上血色尽失，泪水无声地滑落，但她眼底不再是脆弱和茫然，而是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彻骨的恨意和明悟。
她指着照片上那个首饰盒盖内的法文缩写和旁边的红色标记，声音因为极致的情绪而嘶哑破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那个缩写……是我母亲结婚前……在法国用的名字……”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说出后面的话：
“而那串项链……是我父亲……苏慕白……当年送给她的……定情信物！”
轰——！
仿佛一道惊雷在李妄脑海中炸开！
苏慕白送给情妇的赃物项链，竟然是当年送给妻子的定情信物？而这条项链，牵扯到一桩盗窃案，案卷里出现了“红线”标记？苏芩芩的母亲，竟然也和“红线”有关？！
旧档案里埋藏的，不仅仅是幽灵，是一段被精心掩盖的、肮脏而残酷的过往！是苏芩芩所有恨意的源头，也可能是解开“红线”之谜的关键！
冰冷的档案室里，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只有苏芩芩压抑的、痛苦的喘息声，和她眼中那足以焚毁一切的恨意，在无声地咆哮。
过去的幽灵，在这一刻，狰狞地露出了它血腥的獠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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