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君洞的第一个黎明，是在湿冷的雾气与鸟鸣中到来的。洞外白茫茫一片，几步之外难辨人影，这浓雾反而成了天然的屏障，让疲惫的队伍得以在相对隐蔽的环境中继续休整。
周远恒很早就醒了，或者说，他几乎一夜未眠。洞穴深处的潮湿寒气侵肌蚀骨，即使裹着棉被也难以驱散。他起身活动了一下冻得有些发僵的西肢，走到洞口。哨兵如同石雕般伫立在雾中，警惕地注视着前方。
“有什么情况吗？”周远恒低声问道。
“报告军座，一切正常，就是雾太大，视野受阻。”哨兵的声音带着年轻士兵特有的紧绷。
“保持警惕，雾散之后尤其要注意。”周远恒拍了拍他的肩膀，能感觉到年轻士兵身体因激动而微微颤抖。这就是他的兵，一群在绝境中依然坚守职责的勇士。
他沿着山坡巡视。各个洞，士兵们己经陆续醒来，在军官的低声催促下，整理内务，检查武器。炊事班在远离洞穴的下风口，利用岩石缝隙升起小小的、几乎无烟的火堆，用最后一点米熬着稀薄的粥。米香混合着松枝燃烧的气息，在雾气中若有若无地飘散，带来一丝人间烟火的慰藉。
李耀先、王本安、张定国等人也纷纷来到最大的洞穴指挥部。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疲惫，但眼神比昨日多了几分安定。
“军座，昨晚哨位安排完毕，各个方向的制高点都控制了。”李耀先汇报，“这鬼地方，易守难攻，只要弹药充足，鬼子来一个大队也别想轻易啃下来。”
王本安则更关心实际问题：“我派人查看了附近，能开辟小块菜地的地方不多，土质也差。打猎的话，这深山老林里野兽是不少，但大规模狩猎容易暴露目标，只能小规模进行，补充不了多少肉食。”
张定国补充道：“伤员情况基本稳定，但药品，特别是消炎药，最多还能支撑十天左右。有几个重伤员需要手术环境，洞里太潮湿，容易感染。”
问题一个个摆上台面：防御、食物、药品。这就是敌后游击战的常态，生存的每一个环节都充满挑战。
周远恒静静听着，等大家说完，才开口道：“困难很多，但比我们之前在野地里奔波强多了。眼下有几件紧要事要办。”
他的目光转向孙绍元：“绍元，侦察工作必须立刻开始。雾一散，你亲自带人，向东、南两个方向渗透，重点是摸清山下平原地区鬼子据点的兵力、布防、交通线，特别是物资运输的规律。记住，以侦察为主，非必要绝不交火。”
“是！”孙绍元领命。
“耀先，你部负责近期战备值班，同时组织人手，加固洞口工事，并在主要通道上设置陷阱和诡雷。本安，你部负责内卫和后勤，组织有经验的士兵成立狩猎采集队，规模要小，行动要隐蔽。定国，你部协助卫生队，尽量改善伤员居住条件，寻找洞内干燥通风的角落。”
任务分派下去，众人各自忙碌起来。浓雾首到中午时分才渐渐散去，阳光透过林隙洒下，照亮了这片隐藏于深山的临时营地。
孙绍元带着几名最精干的侦察兵，如同鬼魅般消失在山林之中。李耀先指挥士兵们砍伐树木、搬运石块，叮叮当当地加固工事。王本安则组织人手，用缴获的工兵锹小心翼翼地开辟着几块巴掌大的菜地，撒下仅有的几包菜种。张定国带着卫生兵，将几个较小的洞穴彻底清扫干净，铺上干草，让重伤员转移进去。
周远恒和赵怀民则开始处理那名俘虏。经过一夜的冷静和简单的伤口处理，俘虏的情绪稳定了不少。
洞内一处僻静角落，周远恒看着这名自称叫王老二的俘虏，语气平和：“王老二，你想活命吗？”
王老二噗通一声跪下：“长官饶命！我想活，我想活！”
“想活，就老老实实回答我的问题。”周远恒道，“你们‘忠义救国军’第三支队，和鬼子有没有勾结？”
王老二愣了一下，连忙摇头：“没有！绝对没有！刘……刘黑子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投鬼子当汉奸的事，他……他应该还没干。上峰……就是军统那边，也容不得他这么干。”
“那你们拦截我们，是奉了谁的命令？”
“真是……真是上峰的电报。”王老二苦着脸，“电报里说，有一股番号不明的溃兵，可能携带重要物资，命令我们相机拦截收编……刘黑子觉得是块肥肉，就动了心思……长官，我知道的就这么多，我就是个小喽啰……”
周远恒和赵怀民交换了一个眼神。如果王老二所说属实，那么这次遭遇可能并非针对74军的特定阴谋，而是军统系统在敌后的常规操作——收编溃兵，扩充实力。只不过，他们这次撞上了铁板。
“黑风寨的情况，你再详细说说。兵力、装备、地形。”周远恒继续问。
王老二为了活命，知无不言，将黑风寨的地形、明哨暗哨、兵力分布、甚至刘黑子的几个姘头住处都说了个底朝天。
审问完毕，周远恒让人把王老二带下去继续看管。
“军座，看来这个刘黑子，是个可以争取，或者……可以利用的对象。”赵怀民沉吟道，“他既然还没投鬼子，又和军统有联系，或许能从他那里打开缺口，搞到一些我们急需的物资，比如药品。”
周远恒点了点头：“这是个思路。但现在还不是时候。我们初来乍到，立足未稳，不宜主动招惹地头蛇。先让孙绍元把外部情况摸清楚再说。”
接下来的几天，老君洞营地渐渐步入正轨。工事初步完善，狩猎采集队每天能带回一些野兔、山鸡和野菜，虽然杯水车薪，但总算能见到点荤腥和绿意。士兵们的体力在缓慢恢复，士气也逐渐回升。
第三天傍晚，孙绍元带着侦察队风尘仆仆地回来了。他们带回了重要的情报。
“军座，情况摸清楚了。”孙绍元顾不上休息，在地图上指点着，“东面二十里外，是鬼子一个重要据点‘马庄镇’，驻有一个中队鬼子和一个营的伪军，有炮楼、铁丝网，防守严密。南面十五里，是‘柳河集’，据点规模小一些，大概一个小队鬼子和一个连伪军。两条鬼子控制的公路从山外穿过，连接这几个据点。”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我们观察到，每隔三天，会有一支运输队从县城方向过来，分别给这两个据点运送补给。护卫兵力通常是一个小队的鬼子和少量伪军，乘坐卡车。另外，在山下的几个村庄里，我们发现了鬼子的征粮队和便衣侦缉队活动，老百姓日子很苦。”
情报很详细，但也描绘出了一幅严峻的图景：鬼子对这片区域的控制相当牢固，据点林立，交通线畅通。
“有没有发现其他抗日武装活动的迹象？”周远恒更关心这个。
孙绍元摇了摇头：“明面上的没有。老百姓很警惕，不敢多说话。不过……我们在柳河集外围侦察时，发现过一些奇怪的标记，不像鬼子留下的，也不像普通百姓所为，倒有点像……江湖暗号。”
又是标记？周远恒想起了李家坳那些坟前的古怪符号。这云雾山区，果然鱼龙混杂。
“辛苦了，先去休息。”周远恒让孙绍元等人下去，然后与赵怀民等人对着地图，消化这些情报。
“军座，鬼子兵力不弱，硬碰硬不行。”王本安分析道，“但运输队是个机会。如果能找准时机，打掉一次运输队，不仅能缴获物资，还能震慑鬼子，鼓舞士气。”
“风险太大。”张定国持谨慎态度，“一旦打响，周围的鬼子据点会迅速增援，我们很可能被咬住，暴露营地位置。”
李耀先却跃跃欲试：“怕个球！咱们挑个远离老君洞的地方下手，打完就跑，让鬼子摸不着头脑！”
周远恒沉思良久，缓缓开口：“运输队要打，但不是现在。我们现在就像刚躲进洞里的老虎，需要时间舔舐伤口，恢复体力。更重要的是，我们需要一双‘眼睛’，甚至一双‘手’，伸到山外去。”
他的目光变得深邃：“我们不能只满足于躲藏。要在云雾山站稳脚跟，就必须和山下的百姓建立起联系，获得他们的支持。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有可靠的情报来源，才能获得持续的物资补给，才能真正成为扎在鬼子咽喉的一根刺！”
“军座的意思是……派工作队下山？”赵怀民若有所悟。
“对。”周远恒坚定地说，“选派精干人员，化妆成百姓，潜入山下村庄，秘密发动群众，建立情报网。同时，寻找机会，对鬼子的征粮队、便衣队进行小规模打击，既为民除害，也能缴获物资，更重要的是，让老百姓知道，山里还有一支抗日的队伍在战斗！”
这是一个更具战略眼光的决策。从单纯的军事生存，转向军事与政治结合，发动群众，建立根据地。这是人民战争思想的雏形，也是周远恒超越这个时代大多数军官的远见所在。
洞中日月虽短，但周远恒的思绪己经飞向了更广阔的天空。扎根云雾山，绝不仅仅是找个地方躲藏，而是要以此为基点，掀起一场抗日的风暴。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将更加考验他的智慧和这支队伍的韧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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