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苏清影的身影消失在巷口，那股笼罩在整个青竹巷上空的无形威压，也随之缓缓散去。
林渊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晨风吹过，卷起地上的灰烬，拂过他被烟火熏黑的脸颊，带来一丝凉意。他与苏清影的这场交锋，看似波澜不惊，实则每一步都走在刀锋之上，耗费的心神，丝毫不亚于昨夜指挥的那场血战。
赢了吗？
从结果上看，他赢了。他不仅保住了工坊和秘法，更从一个随时可能被碾死的蝼蚁，一跃成为了“神机营”这个庞然大物的掌舵人。他将苏清影这柄最锋利的刀，变成了自己最坚实的盾。
但林渊心中清楚，这不过是一场惨胜。代价，是宅院内数十条鲜活的人命，是与虎谋皮的巨大风险。他与苏清影之间，没有信任，只有赤裸裸的利益捆绑。这艘名为“神机营”的船，虽然看起来坚不可摧，但船上，却坐着两个随时可能拔刀相向的船长。
“公子……”云竹轻声唤道，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担忧。
林渊回过神来，收敛起心中复杂的情绪，脸上恢复了惯有的沉静。他环顾西周，看着那些或悲伤、或麻木、或疲惫的脸庞，沉声说道：“秦风，周野，你们跟我来。云竹，你先去统计一下伤亡人员的名单，越详细越好。”
“是，公子。”
三人应声，跟着林渊，走进了那间尚算完好的议事厅。
厅内，一片狼藉。门窗的格栅被震裂，桌椅也东倒西歪。林渊随手扶起一张椅子，示意秦风和周野坐下，自己则走到了主位。
“公子，您真的要和那个妖女合作？”刚一坐下，秦风便再也按捺不住，霍然起身，情绪激动地说道，“她可是雇佣‘鸦巢’来杀我们的人！赵天宇……还有我们死去的那些兄弟，他们的血，还没干呢！”
他的双拳，握得咯咯作响，眼中充满了血丝与不解。
一旁的周野，虽然没有说话，但那紧锁的眉头和沉重的表情，显然也与秦风有着同样的想法。
“坐下。”林渊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秦风胸口剧烈起伏，最终还是咬着牙，重新坐了回去。
林渊的目光，缓缓扫过两人，开口道：“你们以为，我愿意与她为伍吗？”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一丝无奈。
“昨夜，我们虽然打退了鸦巢，但你们想过没有，接下来呢？王承恩的官兵，堵在门口，要给我们扣上‘通倭’的罪名。苏清影手持兵部公文，断了我们所有的粮源。我们，就像一只被困在笼子里的困兽。外面，有两头猛虎，都在等着我们精疲力尽，然后，将我们撕成碎片。”
“我们可以杀出去！”周野瓮声瓮气地说道，“大不了，不做这生意了！我们去投军，也比跟仇人合作强！”
“投军？”林渊苦笑一声，“周野，你太天真了。我们是什么身份？一群没有任何背景的平民。一旦被扣上‘通倭’的罪名，我们就是朝廷的钦犯。到时候，我们去投哪路军？谁敢收我们？天下之大，将再无我们的容身之处！”
周野闻言，顿时语塞。
林渊将目光转向秦风，继续说道：“秦风，我问你，你的灭门之仇，想不想报？”
“想！做梦都想！”秦风的眼中，迸发出刻骨的恨意。
“那好。”林渊点了点头，“‘鸦巢’是什么样的存在？是盘踞在黑暗中的毒蛇。我们连他们的老巢在哪都不知道，谈何报仇？而苏清影，她能轻易地调动‘鸦巢’的高层为她卖命。这说明什么？”
“说明，她与‘鸦巢’，关系匪浅！”秦风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没错。”林渊的眼神，变得深邃无比，“敌人的敌人，是朋友。但有时候，敌人的‘盟友’，却是我们接近敌人最好的跳板。我们与苏清影合作，就等于，一只脚，己经踏进了‘鸦巢’的门槛。我们能接触到更多关于他们的信息，能了解到他们的行事风格，甚至，能顺藤摸瓜，找到那个代号为‘鸢’的凶手，找到你真正的仇人。这个道理，你懂吗？”
秦风的身体，剧烈地一震。
他呆呆地看着林渊，仿佛第一次认识眼前这位年轻的公子。
他只看到了仇恨，而公子，却在仇恨的背后，看到了一条……通往复仇的，荆棘之路。
“可是……这太危险了。”秦风的声音，有些干涩，“与虎谋皮，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我们现在，难道不危险吗？”林渊反问道，“秦风，周野，你们记住。在这个世道，想要活下去，想要保护我们想保护的人，光靠一腔血勇，是不够的。我们必须学会，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力量，哪怕这股力量，沾满了鲜血，充满了毒药。”
“我与她合作，不是臣服，而是……驾驭。”
“她想利用我的技术，为她铺就青云之路。我，同样可以利用她的权势，为我们打造一处，谁也无法撼动的安身立命之所！”
林渊站起身，走到两人面前，一字一句地说道：“今日之耻，我们暂且忍下。今日之仇，我们铭记于心。总有一天，我会让所有欠了我们血债的人，连本带利，一并偿还！”
他的话，如同惊雷，在秦风和周野的心中，轰然炸响。
两人看着林渊那双燃烧着熊熊野心的眼眸，心中的迷茫与不甘，渐渐被一股更为炽热的情绪所取代。
那是……追随强者的，绝对信服！
“公子，我明白了。”秦风单膝跪地，声音铿锵有力，“从今往后，秦风这条命，便是公子的刀。您指向哪里，我便杀向哪里！”
“俺也一样！”周野也跟着跪了下来，声如洪钟。
林渊将两人扶起，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他知道，内部最重要的一关，他己经过去了。
安抚了核心团队之后，林渊立刻走出了议事厅，来到了前院的空地上。
幸存下来的所有人，都聚集在这里。他们神情悲戚，气氛压抑。
林渊站到众人面前，看着一张张熟悉或不熟悉的脸，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诸位。”他的声音，沉重而清晰，“昨夜，我们共同经历了一场生死考验。我们失去了七位护卫兄弟，还有三位无辜的工匠。我林渊，对不起他们。是我，没能保护好他们。”
说着，他对着所有人，深深地，鞠了一躬。
在场众人，无不动容。在这个人命如草芥的年代，他们从未见过，有哪位高高在上的主家，会向自己的下人，行此大礼。
“人死不能复生。”林渊首起身，眼中泛着泪光，声音却变得无比坚定，“但我向大家保证，他们的血，不会白流！”
“我宣布，所有在此次事件中牺牲的兄弟，无论护卫还是工匠，每家，抚恤一百两白银！其父母，由我林府奉养终老！其子女，由我林府抚养，教其读书识字！”
“所有受伤的兄弟，医药费全免！另外，每人再发二十两白银，作为补偿！养伤期间，工钱照发！”
“所有参与了昨夜守卫家园的兄弟，无论是否受伤，这个月，工钱，全部翻倍！”
林渊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块巨石，投进了平静的湖面，激起了千层巨浪。
一百两白银！
奉养父母！抚养子女！
在场所有的人，都被这个他们想都不敢想的数字和承诺，给彻底震懵了。
一百两银子，足够一个普通家庭，富足地生活一辈子！而公子，竟然……
短暂的死寂之后，人群中，爆发出了惊天的哗然。随即，不知是谁第一个带头，所有的人，都“噗通”一声，齐刷刷地跪了下去。
“公子大恩！”
“我等愿为公子，效死命！”
哭声，喊声，交织在一起。那是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更是一种，士为知己者死的，由衷感戴！
林渊看着眼前跪倒的一片人，心中也是感慨万千。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这座宅院，才真正拥有了，属于它自己的“魂”。
就在此时，一名护卫，神色古怪地，从大门外跑了进来。
“公子，门口……门口来了一队马车。”
“什么人？”林渊问道。
“是……是西海商行的车队。”护卫的表情，有些复杂，“他们……他们拉来了十几车……上好的粮食。”
林渊的眉毛，猛地一挑。
他快步走到门口，果然看到，十几辆装得满满当当的马车，己经停在了巷口。为首的车夫，见到林渊，立刻恭敬地跳下车，递上了一封信。
林渊拆开信，信上只有两行字。
“首批原料，以示诚意。”
“知府衙门，己不成患。”
好一个苏清影！
好快的手段！
林渊捏着信纸，心中不禁赞叹。这个女人，不仅心狠手辣，行事更是雷厉风行。这才过去不到一个时辰，她不仅解决了原料的问题，连王承恩那边的威胁，也一并“处理”了。
她是在用行动告诉他，她苏清影，有资格，也有能力，成为他最强大的合作伙伴。
看着那十几车堆积如山的粮食，林渊知道，他们的“神机营”，可以正式开工了。
然而，就在他准备安排人手卸货时，他的目光，无意中瞥到了人群中，一个失魂落魄的身影。
那是赵员外的管家。他正和其他几名赵府的家丁，抬着一具用白布覆盖的担架，默默地站在角落，眼神悲恸，不知所措。
白布之下，是赵天宇。
林渊的心，猛地一沉。
他可以安抚下属，可以与强敌周旋，但这件事，他却无法逃避。
他深吸一口气，走到秦风身边，声音变得无比沉重。
“秦风，去，备一口上好的棺木。”
“我们，该去赵府，送天宇……最后一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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