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理沟渠的劳役持续了数日，第七屯附近的积雪和淤泥被勉强清除，露出了冻得硬邦邦、遍布碎石的土地原貌。北疆的春天来得迟，虽然己近二月，但土地依旧沉睡在严寒中，只有正午阳光最烈时，表层才会融化少许泥泞，入夜后又迅速板结。
屯长王老栓是个五十多岁的干瘦老头，皮肤黝黑，眼神浑浊，总爱背着手在屯子里踱步，看似和善，但偶尔扫过流犯们的目光却带着精明的算计。这日，他召集所有新到的流犯，开始分配垦荒的土地。
“都听好了！”王老栓站在一个土堆上，扯着嗓子，“按规矩，每丁垦荒五亩！楚荆家五口，计两丁半，分你们十二亩半地！看见那边了吗？”他指着屯子外围一片坡度较大、布满砾石的荒地，“从那个歪脖子树往东，再到那块大青石，就是你们的地界！”
众人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心都凉了半截。那片地明显是没人要的劣等地，石头多，土层薄，而且位于风口，开垦难度极大，将来收成可想而知。
楚荆眉头紧锁，上前一步，沉声道：“屯长，那片地砾石太多，恐难有收成。能否换一块稍平坦些的？”
王老栓眼皮一翻，嗤笑道：“换？你当这是菜市场挑肥拣瘦呢？就这块！爱要不要！告诉你们，秋收交不上五石粮税，全家都得充入苦役营！到时候，哼！”
威胁之意不言而喻。周围几个早来的流犯都同情地看着楚家，却无人敢出声。那胡三抱着胳膊在一旁冷笑，显然乐见其成。
苏云晚拉了拉楚荆的衣袖，示意他稍安勿躁。她走上前，目光平静地看着王老栓：“屯长，地我们认了。只是初来乍到，农具匮乏，不知屯里可否租借？还有这种子……”
王老栓打量了一下苏云晚，最近“楚娘子”的名声他也听说过，语气稍缓：“农具？屯里是有几件旧的，但都要租子！犁铧一天五文钱，锄头三文！种子嘛，可以借给你们，秋收后连本带利还！都是这个规矩！”
租金高昂，种子还要利滚利。这分明是盘剥。
楚荆拳头握紧，苏云晚却微微一笑：“多谢屯长告知。那我们今日便先去清理地里的石头，农具之事，容我们筹措一下。”
回到那片所谓的“自家”荒地，楚忠看着满地的碎石，愁容满面：“这……这怎么种啊？”
楚荆没说话，捡起一块石头，用力扔向远处，发泄着心中的郁气。
苏云晚却蹲下身，仔细抓起一把土，在指尖捻开。土质确实贫瘠，砂石多，但并非毫无希望。她注意到，这片地虽然石头多，但日照充足，坡度利于排水，只要改良土壤，未必不能长出庄稼。
“先清石头。”苏云晚站起身，语气坚定，“大的搬走，小的捡出来堆在田边，以后或许有用。楚荆，你力气大，负责搬大石头。楚忠，你和我还有小渊捡小石头。娘，您身体不好，就在旁边歇着，帮我们看看东西。”
她井井有条地分派任务，语气中的镇定感染了众人。楚荆看了她一眼，没再说什么，默默开始动手搬动那些需要两人合抱的大石头。楚忠和楚渊也行动起来。
清理石头是极其枯燥繁重的工作。一天下来，人人手上都磨出了水泡，腰酸背痛，但清理出的土地却只有可怜的一小片。晚上回到土屋，连吃饭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然而，苏云晚没有休息。她点起那盏昏暗的油灯，用烧过的木炭在一块相对平整的石板上写写画画。她在规划这片土地的利用。哪里适合主要种粮，哪里可以尝试种点耐贫瘠的豆类或者蔬菜，甚至在哪里挖个沤肥的坑。
楚荆洗完脸，看到苏云晚对着一块石头蹙眉思索，忍不住走过去：“你在画什么？”
“规划。”苏云晚头也不抬，“这片地不能蛮干。坡上土层最薄，可以种点耐旱的黍子或者荞麦。坡下稍微平坦，土层厚点，想办法弄点肥料改良一下，种主粮。地边石头多的地方，可以试着种点南瓜或者豆角，这类作物不挑地。”
她说的都是现代最基本的农业规划理念，但在楚荆听来，却十分新奇且有理有据。他看着她专注的侧脸，昏黄的灯光下，她鼻尖上还沾着一点泥灰，却有一种异样的神采。
“肥料……哪里来？”楚荆问到了关键。北疆贫瘠，牲畜都少，肥料极其珍贵。
苏云晚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人畜的粪便，草木灰，还有……我们清理出来的这些杂草烂根，都可以沤肥。另外，我知道几种能肥地的野草，明天开始，我们一边清石头，一边留意收集。”
楚荆深深地看着她，第一次觉得，这个被迫强塞给他的妻子，或许真的是楚家在这绝境中的一线生机。
第二天，楚家人继续清理荒地，同时按照苏云晚的指示，将拔除的杂草、枯枝落叶都收集起来。苏云晚还特意带着楚渊，在附近寻找她所说的“肥地草”，比如紫云英（虽然这个季节只有枯株，但根瘤菌还在土壤里）的残留地。
他们的举动引来了胡三的嘲讽：“哼！穷折腾！那种破地，还能长出金疙瘩不成？”
苏云晚只当没听见。她知道，跟这种人浪费口舌毫无意义。
几天后，王老栓又晃悠过来，看到楚家人才清理出不到一亩地，慢悠悠地道：“进度太慢了啊！照这个速度，开春前根本清不完！要不要租农具啊？现在租，还能便宜点。”
苏云晚首起腰，擦了擦汗，平静地说：“屯长，农具我们暂时租不起。不过，我观屯长面色晦暗，眼袋浮肿，夜间是否时常惊醒，伴有口干舌燥？”
王老栓一愣，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你……你怎么知道？”
“略懂望闻问切。”苏云晚淡淡道，“屯长这是心火旺盛，肝气郁结之症。长此以往，恐伤及心脉。我这边有几味清心降火的草药，屯长若不嫌弃，可以拿去试试，或许能缓解症状。”
说着，她从一个布包里拿出几株晒干的草药（是她提前准备好的），递了过去。这并非什么珍稀药材，但对王老栓的症状正好对症。
王老栓将信将疑地接过草药，看了看苏云晚平静无波的脸，又想到最近关于她医术的传闻，犹豫了一下，还是揣进了怀里，语气缓和了不少：“咳咳……楚娘子有心了。那个……农具的事，好说，好说。你们先忙着。”
看着王老栓背着手走远，楚忠忍不住低声道：“少夫人，您真给他药啊？这种人……”
苏云晚笑了笑：“几株草药而己，若能换来他少找点麻烦，或者将来在农具、种子租金上稍微宽松一点，就值了。在这地方，有时候，人情比拳头好用。”
楚荆在一旁听着，目光深邃。他越来越发现，苏云晚不仅有过人的医术和见识，更有着与年龄不符的处世智慧和韧性。她像一株蒲草，看似柔软，却能在巨石压迫下找到缝隙，顽强生长。
垦荒的日子艰苦而漫长，但楚家人心中却渐渐燃起了希望的火苗。这希望，来自于他们亲手清理出的每一寸土地，来自于苏云晚那些看似不起眼却充满智慧的规划，也来自于一家人在这艰难困境中，越来越紧密的相互扶持。
然而，北疆的荒原上，从不缺少意外。就在他们埋头苦干时，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正悄然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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